官道上,两辆马车向南奔驰,激起尘埃阵阵。

    裴昭坐在车内,看着的和她同去岭南任职的邕州长史,一时无言以对。她从未料到,新上任的邕州长史,竟是进士宴与她认识的王萼。

    王萼身体虚弱,随身携带着各种药裹香囊,不过片刻,车内便充盈着浓郁的药味。和三月初见时相比,他的面色苍白更甚,以至于到了随时要咯血的模样。

    裴昭注视着眼前锦衣玉带的公子,心中疑云密布。

    王家如此煊赫,却让王萼来邕州这样的荒郊野岭受苦。

    她又想起不久前死掉的王茯,愈发觉得王家和记忆中的清流世家有些不一样。

    “王公子为何会想到来邕州赴任?”裴昭问道,“邕州长史的前途不比京官好,况且,邕州猛兽毒虫颇多,王公子的身体……”

    王萼笑了一下,反问道:“袁姑娘为何做邕州司马?”

    “我是奉旨前去。”

    “王某亦是奉旨”

    裴昭直言:“王公子与我不同。若是王公子不愿意,留在京城的机会多的是。”

    王萼微微一笑:“不瞒姑娘了,王某是为了自己才决定来到邕州。王某自幼体弱,不久前,家父听说岭南有一位药师,专门治疑难杂症,因此才一探究竟。”说着,轻咳两声,抿了一口案上的药汤。

    这般解释也说得过去。

    但若只是为了治病,大可不必借着邕州长史的身份。

    王萼喝完药后,开始闭目养神。裴昭便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窗外飞快倒退的景物上,意识也变得朦朦胧胧起来。等再次睁开眼,已是日暮时分,马车在官驿前停下。

    卫铮铮从马翻下来,拉过裴昭的手走向官驿,走到一半,却忽然皱起眉。

    “袁姑娘,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药味?”

    裴昭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正是王萼在车里挂的香囊,还没开口,便听得王萼道:“王某身子不适,故在马车内放了诸多香囊。”

    卫铮铮只看着裴昭,问道:“这就是和你一起赴任的邕州长史?”

    裴昭颔首:“他便是琅玡王萼。”

    卫铮铮喃喃道:“王二?王家取名真是随意。还是说,他在家中排行第二?”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王萼笑道,“是这个‘萼’。”

    “没听过。”卫铮铮直白道。

    王萼苍白的脸上浮出红晕,尴尬道:“呃,姑娘的芳名是什么?”

    “卫铮铮。傲骨铮铮的‘铮铮’。”

    官驿的膳食虽不如京城酒楼丰盛,但也算是鲜美可口。膳堂里气氛活跃,马夫、扈从一日赶路,风尘仆仆,一落座后便开始大快朵颐。

    裴昭被卫铮铮拉着穿过桌椅,走向雅间。雅间和外面的风格截然不同,极是雅致。崔珩在案边坐着,看见他们,略一颔首。

    裴昭未见他的数日,一直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与他相处。

    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只能僵硬地坐在一旁,等着别人开口。

    好在卫铮铮和王萼一见如故,有他们攀谈,桌上的气氛倒也不太尴尬。

    但崔珩只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坐到一边翻起账簿。

    卫婴不在,卫铮铮和王萼又聊得忘乎所以,裴昭犹豫片刻,起身到他旁边,问道:“殿下,看上去面色不大好,是因为眩疾?”

    “嗯。”

    裴昭便取出一瓶药:“殿下,这是治眩疾的药,呃,殿下下回乘车时,记得带。”

    那是温素在饯行时送给她的安神舒,她身上一共只有两瓶。

    崔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接过药瓶,放在身旁,说道:“谢谢袁姑娘的好意。”然后,又静静地翻看账簿。

    浑身不自在。

    裴昭咬咬牙,又问:“殿下不回厢房?”

    崔珩站起身,走上楼,等周围看不见人了,才端详起手中的药瓶,笑道:“怎么感觉今日的裴姑娘和过去有些不一样。是有什么话想对本王说吗?”

    裴昭犹豫片刻,问:“殿下,那日藏香阁的事情,可以全当没有发生过吗?”

    崔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她被盯得有些心慌,忍不住别过脸后,才听见他平静的声音:“那日发生了什么?”

    裴昭看向他嘴角的浅钱笑意,感觉自己又在犯傻,只能道:“殿下,那日什么也没有发生。”

    崔珩颔首:“裴姑娘既然这样想,那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好了。”

    裴昭如闻大赦,立刻欠身施礼,然后一溜烟跑到自己的厢房。

    她躺在榻上,感到倦意袭卷,似醒非醒间,回到了八年前的夏天。岭南洪涝,农田绝收,饿殍遍野。杨黛奉旨南下救灾赈济。尚是孩童的裴昭,不愿离开母亲,便跟着一同前往。

    马车的朱色帷裳隔开生死,帷裳内是温柔乡,帷裳外是死者为继。

    潮湿的热风吹起车帘的一角,年幼的她看见马车外奔腾的浊流里,伸出无数只胳膊。那浊流越涨越高,直到将马车也彻底淹没。

    窒息的感觉。

    裴昭轻咳着从榻上醒来。

    不是溺水的窒息感。

    是呛鼻的烟味。

    客栈走水了。

    -

    温素站在京郊的长亭中,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

    “小姐,你对这袁姑娘还真是上心。”婢女云岫笑道,“这安神舒,我们每年也只拿到五六瓶,小姐一下子就把两瓶送给她了。”

    “难得遇上个聪明人,送她点俗物,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况且——”温素轻轻一叹,没有再说下去。

    今日一别,不知日后能否再见,又要以何种姿态再见。

    云岫问:“这袁姑娘让小姐这样记挂,到底是何方人物?”

    温素道:“吴州普通人家的女儿,至于其他的,我还不清楚。二叔也在调查。”

    温素轻轻拨弄着腰间温氏的令牌,回想起当日初见的场景。

    她初次遇见裴昭,并非进士宴同车而坐,而是更早前,众位进士在宫门外等候殿试的场景。她自视甚高,向来看不惯迂腐的寒门学子,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朴素的众人,却在看见裴昭时,目光微微一顿。

    清秀的姑娘和其他寒门进士一样,紧张得嘴唇发抖,双手紧紧地攥着袖口。

    可她分明在佯装紧张。

    温素眯起眼睛。

    似乎是察觉到温素的目光,年轻姑娘抬起眼,朝她温温一笑,如春风拂煦。

    温素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过身,问身边的王萼:“王萼,蓝衣服的姑娘,你认识吗?”

    王萼道:“那是袁熙,诗词写得很不错。阿素想认识她?”

    温素颔首:“嗯。去麓山参加进士宴时,能不能托你的兄长,把我们安排到同一辆车?”

    思绪回笼,温素的目光落到长亭的阑干上。阑干历时久远,已有脱落的迹象,当她的指尖轻轻刮过时,红漆便簌簌落下。

    “二叔的事情,宫里有带回消息吗?”

    岫云叹道:“前些日子,温公公在口信里说,陛下想让温侍郎在外头多呆一会,避避风头,等这帮唧唧呱呱的御史消了气,再让侍郎大人回京。”

    藏香阁一事,温穆被贬出京,这虽是御史台的心愿,但和晋王脱不了干系。

    温素轻轻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若有所思。

    崔珩疑心病重,温家在他身边插过的暗探,大多活不过一个月。可他却对这吴州来的人似乎极是信任。

    她开口道:“岫云,你同父异母的姊姊叫什么?”

    岫云的声音有些颤抖:“回小姐,姊姊叫芸溪。她在晋王府,只,只呆了不到一个月……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芸溪死后,尸身在晋王府中焚毁,半点有用的消息都不曾带出。

    温素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托起岫云的下颌,用指腹替她拭去眼泪。

    “岫云,别哭了。下次二叔派人的时候,我让他不要碰你的家人。”

    “不,小姐。”岫云摇摇头,目光坚忍,“我们的命是温家给的。肝脑涂地,本就理所当然。但是那个晋王——有他在,温家就一直会如履薄冰。”

    “我知道。”

    温素转过身,向温家的马车走去,却瞥见不远处的柳树底下,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看上去亦是来送别的模样。

    “小姐,那是贺姑娘。”

    “贺岚?是为晋王饯行的?”温素挑了挑眉,“她是不是和常乐侯定亲了?”

    岫云笑起来:“贺姑娘迷恋晋王的事情,过去谁人不知。现下竟和郑府的小侯爷定亲了。这贺姑娘虽然性子跋扈,但贺家人对她可真是宠爱至极。”

    温素望着贺岚单薄的身影,淡淡道:“只是看上去疼爱这个女儿,但贺家到底还是没把她真正放在心上。”

    “小姐是何意?”岫云有些不解,“金玉珠宝,这贺姑娘想要多少,贺家便给多少。”

    “贺家又不缺金玉珠宝。”温素道,“贺家缺的,是朝中的官位。”

    贺岚的两位兄长,比贺岚更加骄纵跋扈,但贺庆光早早为他们铺好了朝中的路。

    至于贺岚,只是联姻时价值不菲的筹码而已。

    岫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贺庆光原先希望贺姑娘嫁给晋王,如今见毫无希望,转手就和郑家定下婚事,选了郑小侯爷。”

    正当温素打算拂袖上车时,却见贺岚忽然转过身,朝她走来。

    “阿素,是来为袁姑娘饯行吗?”贺岚的声音柔和动听。

    见温素颇是警惕,贺岚轻笑一声,继续道:“阿素对雾卿印象不好,雾卿理解。但是,雾卿有一事想告诉阿素。——关于袁姑娘,也关于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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