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行事,自然有章法可循。”沈撄无法正面回答,“只是林毖乃官宦子弟,在下担心林大人若真找上门来,有损世子清誉。”

    “我的清誉?”陈濯似是听了什么笑话,“沈公子不日就要去林大人府上作画,合该担心担心自己吧。”

    沈撄干笑两声。

    陈濯很快又开了口:

    “溺爱出逆子,惯子如杀子。”

    “林侍郎身为朝中三品大员,因家风问题被言官弹劾,可他还是任由林毖行为不端。你道是为何?

    “结果了林毖,林侍郎只怕还要来侯府登门谢礼。”

    说完陈濯便一拂衣袖,起身出了相宜楼。

    “夜驳,叫人来善后。”

    沈撄见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短短三句话,已提醒了沈撄前因后果。

    林侍郎对林毖的宠爱和放任,并不是真的为他好,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目中无人到死于非命。

    既有名头,又不用自己动手,还能保全官声,一箭三雕。

    只是……林侍郎若真想要自己侄儿的性命,那被言官弹劾时便有理由动用家法打死林毖了,也能落得个治家严明的名声,何必拐弯抹角?

    这林府的水,怕是比她想象得更深。

    可陈濯为什么要告诉她?

    而且他似乎……也不想灭她的口。

    楼外一辆马车静静候着,外无华丽装饰,只挂着块刻有“长宁”二字的木牌。

    走近看,木牌上还刻着梅花暗纹,底还缀着一小块金色佛像。

    陈濯上了马车,沈撄在底下候着,躬身一揖:“今日多谢世子救命之恩,世子大德,沈某感激不尽。”

    陈濯信手撩开侧帘。

    那紫檀木佛串此刻被他松松地绕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

    相宜楼前灯笼高悬,轻纱筛过烛光,晕在陈濯的脸上,他整个人一半展于柔光,一半隐在暗处。

    “沈公子若真感激,不如送我个东西。”

    沈撄摆出低眉顺眼的样子,道:“世子身份尊贵又得圣人赏识,想必金银珠宝不能入眼,不知在下能送世子何物?”

    “把头抬起来。”

    沈撄抬高了一点。

    “看着我。”

    沈撄被迫抬眼。

    明眸清扬,澈如春泉,却不似盈盈一水间般柔弱,若横眉冷对,应是自成一番料峭。

    “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不如——”他顿了顿,手里捻着紫檀木佛串,倏地展唇一笑,“剜下来赠我?”

    倒还真是出语恶毒。

    沈撄也回以浅笑:“剜下来便是死物了,和那些案板上的鱼目也没什么分别。只有灵动着,才能让世子赶着兴头逗弄一番,您说是吗?”

    他陈濯若真想要她的眼睛,像之前割林毖舌头似的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因此,这是解释,也是试探。

    解释为什么没有杀了她,试探……沈撄也不确定他到底在试探什么。

    陈濯轻嗤了声,随后放下了帘子。

    “回府。”

    马儿打了两个响鼻,慢悠悠地离开了。

    看着马车的背影,沈撄松了口气,她复抬起头看向楼顶,不知道在望什么。

    又是一阵夜风,将她吹得浑身哆嗦,她搓了搓双臂快步向客栈走去。

    “这汴京,真是冷死个人了。”

    -

    马车内,刻梅花三角熏炉里香丝袅袅,陈濯阖眼静默了片刻后问帘外。

    “城门守将如何说?”

    夜驳答:“沈汲确实是今日下午才进的京,路引盘查没有问题,他进城后直奔相宜楼而去,没在任何一处停留。”

    “与何人一道?”

    “仅一赶车小厮跟随。”

    “进城前做了何事?”

    “两日前他被齐水镇山匪所劫,傍身之物尽失,画童侍卫也被山匪所杀,只剩下他和赶车小厮二人。不过他似乎在马车里还藏了些银钱,吃穿用度不成问题。”夜驳顿了顿,“齐水镇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是否还要去钱塘探探?”

    遭遇了马匪?还侥幸逃脱……陈濯若有所思地想,那活下来的这个也未必是真的沈汲。

    “不必。”陈濯依旧把玩着那串佛珠,“能搭上相宜楼就定不是个蠢货,去了钱塘也查不出什么。既然他入了京,就说明他想要的东西在这里,何必舍近求远。”

    “那相宜楼楼主那边……”

    “告诉她,她和我两清了。”

    “是。”夜驳应下,“公子,我还有一事禀告。”

    “说。”

    “方才在相宜楼,另有一个武功不在我之下的高手,从未露面,不知是否和沈汲有关。”

    陈濯闻言忽然睁开了眼,轻笑一声:

    “如此,我倒真舍不得马上杀他了。”

    -

    翌日,沈撄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庆余看她连午膳都要睡过去了才跑上来敲门。

    “公子,今日去林府吗?”

    庆余接连唤了几声,沈撄才迷迷糊糊地睁眼。

    她体弱,昨日又是车途劳顿又是遇到意外,实在是有些精疲力尽。

    她抻了抻身子,醒了七分神后方才回话。

    眼下去林府怕是不行,他们忙着处理林毖的身后事,她可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沈撄正要开口,却觉得嗓子干涩无比,脖颈处也是隐隐作痛,揽镜一看,昨日被林毖掐的地方还残留着淡红的指印。

    她哑着嗓子对门外庆余道:“你去林府说一声,我乍来京城水土不服,不想过了病气冲撞老夫人,先在客栈将养几日再登门拜访。”

    “您的嗓子……”

    “无碍,昨夜回来得迟,着了风寒,休息几日便好。”

    庆余应了声是。

    沈撄又叫住他:“你不用着急回来——”

    这话说得太快,她忍不住咳了两声,倒了杯茶润过嗓子后,她复道:

    “你不用着急回来,初来京城,便去四处逛逛。先帮我去药铺抓点治风寒的药,再顺便打听打听哪里的书画交易最多、珍品最多。段家爊物店、鹿家包子铺、贾家瓠羹店的吃食听说都好吃得紧,你也都带份回来尝尝。马车的坐垫底下还有五两钱,你且拿去用着,不必拘束。我这里没别的吩咐,你逛到酉时后再回来吧。”

    庆余听了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反驳:“晓得了,那我先让掌柜的给您上午膳。”

    “对了。”沈撄想起什么,“今日有人和你搭过话吗?”

    庆余摇摇头:“没有,公子需要小的注意些什么吗?”

    “不必,一切如常即可,你去吧。”

    庆余走后,沈撄略作思索,起身支起了房内的窗户。

    只见庆余出了客栈数十步后,就有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跟了上去,看起来是个练家子。

    沈撄心下了然。

    正门一个。

    “咚咚咚”几下敲门声,是小二送午膳上来了。

    沈撄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和之前不差分毫的天青色披风围在身上,挡住脖子上的红印,开了门。

    她四下瞥了一眼。

    “客官,您点的百味羹、决明兜子和莲花鸭签。”

    “多谢。”

    沈撄接过木托盘,右手却松了劲儿,盛百味羹的汤碗便“咣”地声掉在了地上。

    正值晌午,底下坐着吃饭的食客不在少数,嘈嘈杂杂的也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除了沈撄斜右下方一个作商妇打扮的女人,以及正门边嚼着白肉夹面子的男人。

    沈撄蹲下身捡碗,嘴里念着:“对不住,对不住。”

    眼神却往那两人瞟着,前者收回了视线,可桌上的饭菜却没动几口,后者仍旧边嚼边看着这边,状若恍神。

    看来是斜右下方的那个女人。

    大堂也是一个。

    沈撄托着木盘回房,一关门,静静吞吐了几个呼吸,耳朵微动。

    她耳力过人,除非是诸如陈濯身边的夜驳一类的顶尖高手,其余之辈多少能感知些许。

    刚刚的声响,不应该只有大堂的人反应过来了。

    果不其然。

    屋顶还有一个。

    至少三人,有男有女,方位各异。

    沈撄笑了笑,这世子还真是应了柳昀的话,对她“照拂有加”。

    只不过他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因为接下来三日,她都不会踏出这间房门半步。

    沈撄坐回桌前,漫不经心地嚼了两口木盘里的吃食,觉得味道实在一般,又停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陈濯如此这般,倒更印证了她的猜想,他昨晚果然是在杀鸡儆猴。

    看来陈濯已经知道她和相宜楼楼主有所交易,昨晚的出现并非只是为了救柳昀,只不过看这架势,他还不清楚她们交易的具体内容。

    沈撄回忆起昨晚在紫纱灯下看到的陈濯,忽明忽暗,虚虚实实。

    他竟然……也和相宜楼有联系。

    天擦黑时,庆余才从外面回来,带了大包小包的吃食,香气四溢。

    庆余仍旧候在门外,道:“公子,药已给了厨房让煎着,晚点送上来。除了您说的那些吃食,我还在饮子铺买了些新鲜蔗汁,喝了能缓缓您的嗓子。梨干胶枣类的蜜饯也备了点,免得药苦。”

    沈撄微讶,没想到他有这份心。

    “有劳了,你先进来回话。”沈撄道,“汴京城这么大,今日怕是还没转完吧?”

    庆余听令推门而入,站在一旁恭恭敬敬道:“是,下午跑了几趟铺子便到时辰了。”

    沈撄看他额上还冒着细汗,想必为了她说的那几句话没少奔波,便倒了杯茶给他。

    “明后两日你继续逛,把汴京的东西南北都走一走,我们不着急去林府。”

    庆余接过茶盏,有些迷茫地“啊”了声。

    沈撄心中自有盘算,陈濯叫人盯着她,无非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有何目的,那她便把行程全部打乱,“跑遍”整个汴京,叫人看不出一丝规律。

    “照我说的做便是。”

    庆余不知自家主子葫芦里卖着什么药,默默喝水应承下来。

    “对了,你去回话,林府怎么说?”

    提到这个庆余倒是想起来了,他放下杯子,压低了声音道:

    “公子,说来也是怪了!我今日去,林府上下神情严肃,形色匆匆,浑然没有一丝要办寿宴的喜庆。我在周遭问了好一圈,才知道是林府二房唯一的公子得了急病,快要不行了,正指望着老夫人的寿宴冲冲喜。因此去传话的时候,林府的人也顾不上我,就说了声知道了,别的也没多问。”

    “急病?”沈撄故作惊讶。

    大寿临近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名声确实不好听,是得遮掩一番。

    加上林母寿宴,林侍郎必定也请了许多官场同僚,这个时候发丧,于情于理都不合。

    想必是等寿宴过了,再寻个日子办后事。

    “不过这二房公子坊间名声也不好,听说他快死了,还有人在家烧高香庆祝呢。”

    沈撄假意叹息一声:“那想来也是仗势欺人多了,惹了民愤。”

    “听说那公子元宵节前还糟蹋了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她父母想去告官,结果在路上便被人掳走,生生给打死了。”

    元宵节?昨天林毖也说他和柳昀的梁子是元宵节结下的,大抵就是这个案子吧。

    “小人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公子姓林名毖,真真是对不起起林大人府上的期望。”

    沈撄闻言愣了一下,忽然沉默下来,庆余以为自己说错话了,登时收了声。

    因为怕冷而没开窗的屋子里,静得只剩烛台灯火浅浅摇曳的影子。

    片刻后烛火噼啪一声,迸溅出几点灯油。

    沈撄似是回过神来,朝庆余掸了掸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庆余轻手轻脚地退下。

    庆余倒也没说错什么,只是沈撄忽地想起从前……师傅总让她读古书,可她看见那些四书五经便头疼,上蹿下跳的就是不肯学,后来双方各退一步,给了她一本《说文解字》。

    注释少,不用背,上面还有甲骨文的小画,看起来不费劲还有趣,她不知不觉就记了很多。

    其中有云:毖,慎也。

    毖,端的是谨小慎微的意思,林毖却走了一条完全相悖的路。

    她倒不是同情林毖,他确实是死有余辜。

    只是她自己的名字加小字……沈撄自嘲地笑了笑,又何尝不是逆水行舟呢。

    或许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既下定心入了汴京,她便无法后退,也绝不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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