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的车马随从在远处安营扎寨,密林深处有个亭子,萧婵和元载就在那里说话,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远远看过去很像一对怨侣。

    赤鸫叼着草杆躺在树杈上,看院子里打坐的谢玄遇。

    “首座,为何不拦着殿下,就让她跟那姓元的走了?”

    谢玄遇不言。

    “还是说,首座你打不过他?要是你怕这个,趁夜里守兵不备,我去把长公主救出来,我殿后,你们先走!”

    赤鸫义薄云天。

    “不必了。”

    谢玄遇还是没睁眼,只闷闷的这么一句话。

    赤鸫被噎住,回头继续观察凉亭里的动向,半晌,也闷闷地开口。

    “首座,你不会是觉得,自己不如那姓元的吧。”

    他声音平和如往常,只是捏诀的手不像往常那么稳。

    “夜深了,回去睡。”

    “可万一殿下她……真跟他走了呢?”

    赤鸫手撑着下颌,眼睛眨动。

    “首座你不后悔。”

    他还是没说话。

    赤鸫把叼着的草杆吐出来,看了一会,说,啊,抱一起了。

    谢玄遇霍然起身离开。赤鸫在树上开口,说,首座,骗你的。殿下她推了那姓元的一把,正往山里去。

    他立即抬头,眉心蹙起。

    “这么晚了,她去山里做什么?”

    “既然预备放下,殿下的死活,自有东海王关心,轮不到首座添乱。”

    赤鸫抱臂。

    “还是说,首座你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姓元的就是殿下的良人。”

    “虽则我是个刺客,也从不懂姑娘家在想什么,但我想,若是死之前无论如何也想见上一面的某个人,大抵,便是所谓意中人了罢。首座,这回你若是放手,待你快死的时候,还会拼了老命要去长安看她一眼么?到时候她若是过得不好,你当真不会想杀了那个当初带她走的男人么?但那时候就算杀了他也迟啦,你们都老啦。老得做什么都来不及。”

    “人生天地间,朝生暮死而已。”

    赤鸫深沉。

    谢玄遇不语。

    接着他笑了,在月光里那如释重负的笑让赤鸫也愣了一下,继而他朝赤鸫道了声谢,衣袂翻飞之际,人就消失在院门外。

    赤鸫呵呵一声,仍旧靠在树上看风景。

    大兵驻扎在山间空地,树林里风声萧瑟。无人赶往凉亭那边瞧热闹,但若是放胆去看,就能看到萧梁的摄政王正形单影只地站在月光里,手里攥着枚玉佩。那玉佩上的刻字裂了,是萧婵方才拔下金钗、亲手划开的裂痕。

    ***

    萧婵在林间漫无目的地走。

    方才在元载面前她一滴泪都没有掉,只是胸中憋闷。她不知为何要同他一见面就吵架,就算他此行的目的是将她带回宫中,与她成亲。

    元载此番南下,是来崤山封禅。

    崤山是划分南北的最后一道天堑,连绵几千余里,跨越数个州府。其最高处有天机阁,供奉着日暮城历代城主所守护的山神牌位。但上一次萧梁的皇帝南下封禅,还是百年以前。元载以摄政王之身份敢作此越轨之举,等同于昭告天下,元氏要拿回百年前拱手让给萧氏的江山了。

    但他方才说,封禅不过是个幌子,他南下的真正原因,是派出去的探子终于打听到了她的行踪。同时打听到的,还有她失去记忆、与谢玄遇扮做夫妻的消息。

    故而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要接她回去。

    他说过去三年里,他们已经成亲,有过夫妻之实。虽则当年在长安不告而别,实在有他的苦衷,但自己已经原谅了他,所以才会答应成亲的事。

    “阿婵,你心里有过我。”

    他站在月光下,芝兰玉树,比她记忆里还好看。翩翩公子眉眼里都是为国事操劳的沧桑,他变得比当年沉稳,也比当年苦闷。连笑着看她时,眼里也有许多将语未语的心思。

    “纵使你我都变了许多,但既然你我都非彼此不可,为何还要分开呢?”

    他穿着银铠,在她面前却低眉顺眼,就像当年的五郎。

    “若是你不相信五郎的诚意……五郎愿请谢大人与殿下一同回长安。殿下若是想召谢大人入宫,五郎定不会阻拦。”

    风吹过,萧婵抬眼。

    “五郎。我从前喜欢你,恨不得旁的姑娘瞧你一眼都要吃醋。为何你喜欢我,却能容我身边有旁的男人呢?”

    “容不下。”

    元载笑。

    “但若是你会因此不告而别,那五郎宁愿殿下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毕竟,我与殿下是家人。既成了家人,便是生死都要在一块。”

    “五郎。”

    萧婵抬手想摸他的脸。隔着月光,那张脸美得无暇,但元载眼神闪躲了。虽则只有一瞬间,但萧婵的心却紧揪一下,想起某件空白回忆里始终难以自圆其说的事。

    “萧寂死的那夜”,她看着元载,开口问:

    “你在何处。”

    元载不说话了。

    他手紧握成拳又松开,松风簌簌。

    “当年你不告而别,为何三年后才来长安。中间的三年,你在东海国的封地,过得可好。”

    她歪头,表情有点苦涩。

    “你有事瞒着我,对么。我与你成婚时,萧寂还没死。依我当年的了解,他断不肯做这个善人。你们之间谈妥了什么条件,能让他甘心放我同你在一起。”

    萧婵手指绞着,背在身后,向前一步凑近他。

    “听闻北境胡族近日并不安稳,而你竟大张旗鼓地来南边行封禅之礼,恐怕意并不在我,而在于将长安空置。东海王,告诉本宫,你要将本宫的萧梁,拱手让给北境么?这就是当年你能离开东海国的条件?”

    元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他叹息一声,语气里竟有些钦佩。

    “不愧是长公主殿下。就算忘了三年里的事,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她笑了,在意识到他并未否认时,气氛忽然剑拔弩张。她将藏在背后的手缓缓伸向身侧,那里有把防身用的刀。

    “我从不当你是对手。”

    “那他呢?”

    元载语气忽而尖锐。

    “谢玄遇。殿下当他是对手么?”

    “他?”

    萧婵愣神了。

    “还是说,他与我一样,在殿下心中,都不过是解闷的玩物而已。” 元载在她提及北境之后,悄无声息地,两人之间一直保持平衡的面具被打破了。

    “没用了,就丢掉。”

    他又往前一步,把她逼在凉亭柱子边。

    “我当年不告而别固然是错,可殿下后来未曾往东海国寄过一封书信,也未曾打探过我的消息。若是当年听闻我的死讯,阿婵,你会像哭一只养过的雀鸟一样哭我么?”

    萧婵抬眼看他,但神情比他冷静许多。树影滑过她明暗各一半的脸,元载看见她的笑意也是冷的。

    “原来,五郎你是这么看我的。”

    她偏过脸。

    “可惜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真如你所说,你当年不告而别之后,我连哭都未曾哭过。这么说,东海王好受些了?”

    “萧婵!”

    他不堪重负地打断她,接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温顺但悲伤的眼神。

    “你我已错过三年,还要错过一辈子么?”

    “随我回长安,好不好。”

    “别像不认识我那般看我,阿婵。遭你这般冷待,还不如当日在城头你一箭杀了我。”

    他说完停住了,而萧婵也抬头看他。

    “什么射箭?什么城头?我为何要射你?”

    “是我随口胡诓。”元载眼神慌乱。

    “东海王。” 萧婵彻底改了称呼,她站在原地,瞧着原本日思夜想着要见到的人,忽而觉得夜风寒凉得难以忍受。

    “我恐怕,不能随你回长安。”

    她眼睫缓缓地眨,但没有泪掉下,一滴都没有。这也同她以为的不一样。

    “因为不信你了。”

    她握住衣角垂下的玉佩,解下来递给他。

    “这玉佩本宫自离开长安,一直带在身边。今日物归原主,东海王若是不要,便扔了吧。”

    元载没接,他眼神只落在“五郎”那两个字上。半晌,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若我说,东海王如今要不起殿下的玉佩了呢。若我说殿下如今若不回长安,这天下便再无处可去了呢。”

    他碧玉般的眼瞳在黑夜里闪着冷光,而在这一刻,他像极了铁面的君王。

    “若我说,就算殿下舍弃了我,我也毕生追随殿下,至死方休呢。”

    “阿婵,帝王基业尽皆白骨堆成,你我都明白,要走到最高处,需舍弃多少。殿下想寻的那般请白无垢之人,恐怕不在人间。就算是那个人,也犯过殿下不知道的罪孽。我敢赌,阿婵,你敢赌么。”

    她不说话。

    突然她拆下头上的金钗,往玉佩上用力划了一道。

    两个稚拙但诚恳的字就这么被划破,再难复原。而元载眼里的光晃了晃,彻底碎裂了。

    “五郎,我今日才明白。这便是你与我最大的分别。”

    “世人不信能走通的路,我偏走到底。”

    她松手,金钗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哪怕无人再与我同舟。”

    ***

    萧婵在林间漫无目的地走。

    她知道山间有元载的兵驻扎,此举并不算危险,但她方才也是一时激动,竟莽莽走了几里路,回头望时连凉亭的影子也看不见。抬眼时只有密林,比夜更黑。

    这是崤山深处。有山神、有精怪,也有磨牙吮血的猛兽。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说不定她真要送命于此地。

    元载没追上来,或许是对她当真灰心失望,或许是真觉得她总有法子脱困,毕竟她可是萧婵。无所不能、化绝境为利剑的萧婵,怎会如此糊里糊涂地死在这种地方。但人总有失去控制的时候,如果她也有,那就是方才与元载争吵。

    她越是拼命想想起来当年元载走后,自己究竟有没有挽回、有没有打听他的消息,却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自己真是如他所说,那般冷心冷血的人。

    她站定。

    风声吹过她前后左右,鼻尖闻到一阵腥气。

    猛兽的腥气。距离不过数步,或许,已经跟了她一个晚上,就等这落单的瞬间。

    萧婵闭眼,默数林间猛兽扑上来的时间。她想,终于要死了,好像已经等了这个时刻许久。

    猛兽长啸,声震山野。

    那瞬间有些回忆碎片灌进她心海,那是她追溯此生、孤寂到极点的一瞬,看见的是有个白衣身影站在她身后,握住她握刀的手温暖干燥。他说,殿下,我来迟了。

    热血溅在脸上,但她没死。

    睁眼时萧婵看到谢玄遇收刀回鞘的身影,他转身时眼神责备,像在骂她如此深夜还在山里乱跑,但萧婵扑进他怀里,把他剩下的话都堵住了。

    她这时才开始流泪,像这辈子没流过泪似的,把泪水都胡乱擦在他衣领上。

    ——原来是他。

    在那复仇的最后时刻,她真的不是孤身一人。有人陪在她身边,帮她善后,替她补刀,那人不是元载,是谢玄遇。

    他僵站着任由她拿自己当擦眼泪的手巾,哭了一会,萧婵才抬头,眼睛晶亮。

    “你为何不说。”

    她问。

    “说什么。”

    他声音干涩。

    “没什么,我们下山。”

    她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他以为她是在生气,可萧婵就在此刻放开了他,没事人似的笑。偏偏那笑容很晃眼,他挑不出错处。

    她如此说完,刚走半步,就瞧见猛虎尸体,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见谢玄遇,他面无表情半跪在地,说,上来。

    萧婵踌躇:怎么好使唤谢大人。

    他也淡淡的:那么,殿下腿不软,自己下山。

    她借坡下驴,手脚麻利地爬上来,他背着她一路走,萧婵比平时安静温顺,像只顺毛狐狸。正在思索她究竟为何如此不一样时,谢玄遇忽而停住,半边脸霎时烧得发烫。

    因为萧婵毫无预兆地舔了他耳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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