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汤池里时,萧婵还在想,芈盐这三重琉璃境,算是她遇到过待她最好的一个了,比现世的遭遇好到不知道哪里去。现在她手握重权、身边有三年前的元载、有谢玄遇,所有死敌都干脆消失了,简直像做了个黄粱美梦。

    但在这个美梦里芈盐她自己在做什么呢?她最想过的一辈子,是怎样一辈子?

    “殿下”,元载的喘息诱人,在她耳畔响起。“你走神了。”

    “哦?是么。”

    雾气氤氲中,萧婵漫不经心地回应他。安神香的气息愈发浓烈,或许是她的错觉,元载的眼神在察觉不到的地方变得晦暗,像蒙上灰尘。仅仅是一瞬间的洞察,她就浑身不自在起来。而元载却默不作声,不前进,也不后退。

    “殿下,我是你养的狼,要扑杀何人,全听殿下的意思。” 他这话听着无比顺从,却隐隐带着威胁。“只求殿下不丢掉我。狼被人驯久了,丢回野地里,会死。”

    “你才不会。” 萧婵笑,摸他下颌。“你和我一样,贱命一条。上天如何捉弄,都不会死。”

    元载不说话了,良久,他抱紧了她,紧到萧婵喘不上气,两颊发红,要把他推开才放手。而他也不看她,只把额头抵在她胸前。

    “阿婵。” 他声音发闷。

    “这些日子与我待在一起,你快活么。”

    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问,只觉得奇怪。三年前元载从未怀疑过她的开心,因为可以从彼此的眼神里看见。而那些日子里,相互扶持的侥幸与苟活过又一天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卑微到觉得心痛,因此她从未否认过。

    “喜欢啊。”

    她轻拍他后颈,像安抚小狗。

    “遇见五郎之后的每天,我都比从前快活。好像从未如此轻松地活过。”

    汤池里水雾寂静荡漾,两人的黑发交织在一起。元载再开口时,虽是对她说话,却更像是寂寞独白。

    “我亦如此。阿婵。”

    “如果这辈子能留在此刻,五郎愿拿命来换。”

    她沉默了,因为元载说得对。三年之后他们渐行渐远,当年她又何曾想过那些海誓山盟转眼就不作数了呢?

    可惜的是他们的当下却不仅仅是两人的当下,还有个谢玄遇。萧婵抱着元载,下颌搁在他肩上,思绪却飞到别处。

    那个面孔冰冷的驸马、冒牌的崤山君,才是她要纠缠一生的宿敌。

    不关乎筹谋与算计,只是简简单单的确认,最自然的世间道理,向来不由分说。她的目光会追逐他、心跳会跟随他,就算是最无聊的游戏也觉得有趣,就像方才。仅仅是猜测他有没有在意,就已经勾走她大部分神思。

    “殿下,你困了。” 元载将浑身发软的萧婵扶起来。“臣扶殿下回寝殿。”

    她困得舌头打结,还在逞强。

    “我自己能走。”

    元载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笑出声。待服侍更衣后她已经睡着,而元载正如三年前那般抱起她,往寂寞幽深的长廊里走。

    ”五郎。” 萧婵在睡梦中忽然呢喃。

    “回东海国,谁欺负你,就说,你是公主府的人。”

    他脚步定住了。

    大风在此时吹进连廊,黑暗中,元载没有说话。

    ***

    夜深。待萧婵熟睡,元载走出寝殿,在连廊边俯瞰长安。灯火幽微,那个由远及近的白衣身影就分外扎眼。他等待对方走近,才仔细打量他,像当年郊祀礼上打量那般,带着明显敌意。

    “崤山君。”

    元载开门见山。

    “既然是来替日暮城做事,就离殿下远点。她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对面的男人像是彻夜未睡,看向对面的眼神也有些飘忽。

    “招惹什么?”

    元载噎住,而崤山君却像全然未觉他的敌意。

    “我未曾招惹过谁,也未替日暮城做事。到长安来并非我本意,但既来之则安之,不会听任旁人一句话便弃神君之职而去。”

    对面人被问得脸色变了,他看着谢玄遇,神色不解。而对方则一派坦然,等着他回答。见他不说话,崤山君转身就走。

    “你站住!” 元载气急,上前要拦住他,却被对方内力挡开,只能扶住剧痛的胳膊靠在阑干边,却见崤山君回头了,月光下眼神冰冷彻骨。

    “我确是不记得从前的事,但我会查。倒是你元公子方才这几句话,就不怕我告诉殿下知晓么?”

    元载这次是真噎住了,他盯着崤山君,像要从他皮下看出深藏的谢玄遇来,但对方稳如泰山。

    “我原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也会用告密这等不入流的招数。”

    “我恐怕不是什么君子。”

    崤山君低头,看自己手心。此前与萧婵在汤池边擦肩而过时,骤然袭上心头的痛楚令他不能自控,掐破了手心,又念了一个时辰清心诀才勉强按捺下去。但这莫名其妙的情愫究竟从何而来,他又要怀揣这不能见光的秘密到何时。

    总不能告诉萧婵,他在没见过她时就频频做梦,梦境荒唐不堪启齿,而待见到她时又要强作镇定。如此行径,怎么能是君子所为。

    “元公子所为也未必光风霁月。既然都是恶人,便各凭本事罢。”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而元载在原地站立良久,笑了一声。

    ***

    自从大婚之仪结束,萧婵已经数十天没见过崤山君。而在民间传闻里,崤山君自从大婚夜后就如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连寝殿都搬去了阴阳司夜观星辰,和钦天监同吃冷饭。与此同时,摄政长公主萧婵则起早贪黑地寻欢作乐,席上各色美人流水样地换,连纣王看了都要叹一句昏君。

    是夜,阴阳司里仅剩一盏明灯,是崤山君桌前的天极仪。日月星辰在掌心大小的机关内轮转,晶莹闪烁。而他看着静默流转的黄道诸宫,心思却显然在别处。

    “崤山君,崤山君!” 有人坚持不懈地敲门,在第一百零八下之后,他终于起身,将门闸拨开。少年的脸笑嘻嘻地贴在门上。

    “首……哦不,崤山君,您可安好啊。”

    “你是谁。”

    他将挽起的大袖放下,打量不速之客。对方立即泪眼婆娑,颇深情地回复:“萍水相逢,在下赤鸫。”

    他立即将门一关,对方火速用腿夹门,在门口嘶吼:“我知道你和长公主那些见不得人的……你不放我进去我就喊了!”

    吱嘎。门真开了,赤鸫摸不着头脑,却见崤山君眼色沉沉地看他。

    “我与长公主的事,你知道?”

    ***

    赤鸫喝了茶、吃了果子,躺在阴阳司的竹榻上舒服得要睡着,终于被在在一旁忍耐多时的崤山君一脚踹醒。

    “现在能说了么。”

    “说实话,我方才是诓你的,嘿嘿。” 赤鸫翻了个身,在崤山君把他拎起来时灵活逃窜。

    “但但但听我说完!现下长公主她当真有难,只有崤山君你能去搭救!”

    赤鸫坐起身,在竹榻上清清嗓子,一脸严肃。

    “我也是看在你我曾……咳,曾有缘分的面子上,特来告诉你。这可是机要,透漏出去,我要杀头!” 他见崤山君不置可否,就只要自找台阶说下去。

    “日暮城的少城主芈盐失踪的事儿,崤山君晓得么?近日她从漠北来,带了三千西域乐舞,来给殿下献寿。但听闻那舞队里有刺客,毕竟漠北觊觎长安已久。”

    赤鸫又拿了个果子咔嚓一口,看崤山君的眼神变化。

    “殿下要见芈盐,定会设席迎接。若是有人当庭刺杀,谁能护她?”

    男人背对着赤鸫看窗外,声音一如寻常地淡漠。

    “偌大宫城,岂能少人护住长公主。”

    “但你是驸马!” 赤鸫一拍桌子,把果壳都震到地上。“你不出席,岂不是要让位给那个元什么的,他能护住殿下吗?倘若他能,你还有机会么?”

    “数日来崤山君你独居高阁,是当真问心无愧,还是刻意避着她?避着她,当真她就会好么?”

    赤鸫直视崤山君,眼里光芒凛然。

    “人生于世如电光朝露,这是大奉先寺那个和尚说的。若崤山君心中有惑,何不自己去解。畏惧业力便不入因果轮回,何尝不是懦弱。”

    啪嗒。

    天极仪停了,星柄指着北辰。崤山君没有转身,手按在书柜上,通天彻地的书柜里整齐堆放竹简和书册,时间已久,蒙了尘土。

    “我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

    萧婵在迎接漠北乐舞大宴上百无聊赖地吃蜜饯。

    她知道今日芈盐要来,久违地刻意准备了一番。此时距离远方宾客与诸国使团到来已不到半个时辰,身边的位置还空着。

    那是给驸马留的,但众所周知,她跟驸马形同陌路,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其实。萧婵吃了蜜饯又给自己倒酒,心中细细复盘她与谢玄遇的种种,感叹谢玄遇这条河水她不是不敢犯,实在是不能犯。

    这几夜她还是会做梦,梦境里都是她没经历过的事,却样样真实。她有时是酒铺掌柜,和算账先生谢玄遇眉来眼去,有时又是被追杀的逃犯,和他在崖洞里相依偎着取暖,等他烤熟兔子,梦醒总觉得怅然若失。

    而昨夜她的梦更……荒唐。醒来时晨起梳妆照铜镜,她竟在脖颈处发现了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咬痕,惊得她多扑了好几层香粉。

    难道如今梦里的事,已经会映照在现世里了么?她想到这里自嘲一笑,笑自己把三重琉璃境已当做真实。

    大钟敲响,提醒宾客们入席。萧婵看着身旁的空座位,沉默不语。没有她的旨意,这位置就算空着,也不会有人敢坐。一刻,两刻。铜壶滴水,她心中也莫名煎熬。终于她瞟了一眼侍立在幕帘后的元载,而对方会意,立即上前。

    就在这当口,她身边的帘幕微动,坐席微陷下去,而下首的席上也传来骚动,人们不敢抬头,只敢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萧婵没转过脸看,但她闻到了幽兰气息,那是崤山君身上的熏香,和他的人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差脸上写着朽木死灰太上忘情。

    莫名其妙地,她如释重负。

    因此她也没看见,崤山君在坐定之前看了她一眼,从他的角度,恰巧能瞧见她衣领深处、锁骨边那一点微红的咬痕,当下心中如雷滚过,震得他险些未能坐稳。

    那是他昨夜梦境里碰过的位置。

    他记得清楚,而且他知道,除了那一处,还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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