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遇听见她的“避嫌”二字也并无太大反应,行了个礼就退出去了。萧婵没有气到他,自觉甚是无趣,四下打量,就响起国师请求觐见的叩门声。

    这古怪地方还有国师?她眼疾手快垂下帷幔,端正坐好,慵懒开口请人进来。透过帷幔恰可以看到来人的面容,虽则影影绰绰地不真切,她还是认出了元载。

    “五郎!”

    她立即把帷幔掀开,眉开眼笑。

    “殿下。”

    元载穿了一身宽大法袍,瞧着像从漠西来长安的异域贵族。玄黑底色、金银丝线绣成的蟒蛇爬满全身。抬眼看她时,萧婵脸上的笑僵了一僵。

    把小狗留在后院看家太久,已经长成狼犬。而她后知后觉地现在才意识到,是时候要防范他了。

    “看到殿下无恙,臣愿肝脑涂地,报答谢大人救殿下的恩情。”

    也不知是敏锐感觉到了她的疏远还是其他,元载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他走到帷幔跟前,她就习惯地伸出手。然而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握住,而是低头,满怀虔诚地用脸蹭了蹭。

    萧婵又心软了。

    狼狗也是小狗,小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听闻三重琉璃境被破,殿下想起过去三年的事了么。”

    他握住她的手,脸依然靠在她手上。温凉的唇似有若无地碰在她指尖,萧婵眯了眯眼,听见他状似无意地问起。

    “没有。”

    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尽管只隔着一层帷幔,元载也不敢再进一步。

    那是他的天堑。

    “可惜。” 他闭了眼,枕在她膝上。

    “本宫倒是听不出五郎觉得有何可惜。” 看见他眼里的释然,她就笑。“不记起来,不是更好么?记得当初与五郎最好那段日子就够了。”

    “殿下当真这么想”,他犹疑着把手放在她腰间,见她没有阻拦,就逐渐环抱。“可你我曾成婚过,此事,殿下也忘记了。”

    萧婵也低头浅笑,摸他额发。

    “话说,我离开长安后都发生过什么,五郎可知晓?”

    元载睁开眼,过了会才开口。

    “从前我不愿告诉殿下,乃是嫉妒。如今他救了我们一行人的命,又保住日暮城不被机关术所毁,此事若再不告诉殿下知道,便是元载不义了。” 他坐起身,隔着帷幔直视萧婵。“殿下曾与谢大人在三重琉璃境中情意甚笃,结成过夫妻,这是幽梦告与臣的。”

    萧婵把握住他的手放开了。但也只有瞬间的心悸,马上她就谈笑如往常。

    “成过婚又如何,我与他如今没什么相干。”

    “五郎虽也不愿看到殿下与他过从太密,但若是殿下因此终日不悦,更是我不愿之事。” 元载此刻脸上写着贤良淑德四个字:“还请殿下从心所欲。”

    萧婵哽住了。

    显然元载不知道隐堂师祖与长生药的事,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这么劝。她不能对谢玄遇动心,但也不能让元载太过有恃无恐。长安依然危在旦夕,而她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得赶快抵达江左,这是她坦然赴死之前的最后愿望。

    她最大的秘密天地间无人曾知,那是曾经在长安奉先寺许下的诺言。

    ——要江左和萧梁的纷争在她手里彻底结束。到那时,她将独自一人登上至高之位,然后饮下毒酒,死在王座上。

    那年她独自从漠北屈辱地回到长安,作为缔结太平之年的大功臣,她得到的赏赐是再次成为皇兄手中的玩物,并亲手埋葬了刚出生的孩子。

    什么是一无所有、什么是彻骨孤独。就是向上苍祈求无数次,也不会有哪怕一个人出现在身边。

    迟来的就算再好,也是迟了。

    “从心所欲。好啊。”

    萧婵笑。

    “今夜五郎就留下罢。”

    ***

    次日萧婵神清气爽地起床,听见窗外有从未听过的鸟雀啼叫,才想起这是在汨罗城。

    从前只在玄谈中听过的乌有之城,居然真的存在。她要起身去推窗,元载就从身后抱住了她,声音低哑。

    “不再睡会么。”

    “天光已大亮,怎能贪睡?话说本宫还未曾好好打听这汨罗城究竟是何地方,你又怎么当了国师?”

    萧婵一把将帷幔掀开,赤脚踏在绒毯上,走到窗前,将雕刻青鸟的金窗打开,阳光就洒进来。这宫城竟是在海上,远方隐约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商船停泊在堤岸边,顺岸往上,是用竹木挑起的高阁,凭栏临渊处,碧瓦飞甍。焚烧香草的浓烈气味从四方传来,路过的都是白马白车、鸟羽挂在铃铛下,风动时响彻云霄。

    “汨罗城是十年前为避江左之乱、逃到此地的巫族所建。殿下见到的不是海,乃是楚之大泽。”

    元载抬手挡眼,遮住刺目阳光。但很快又放下手,肆无忌惮地端详阳光里站在窗边的萧婵。

    “听闻此地巫族之中,唯女子有神力,能从河沙之中指认泥金矿道。汨罗城凭借泥金与井盐,暗中与九州通商,富甲一方。”

    “泥金?” 萧婵立即转身向他。

    “嗯。” 元载还躺着、喉头滚动,看她又走近,就一把拽住她手腕,把人拽回床上。

    “民间有巫女、神殿有巫后。汨罗国是神王一体,每年逢沐神节,巫后才会离开神殿现于世人,点出新的泥金矿脉所在。但此地的巫后,已经五十年未曾现世,泥金矿脉将尽,汨罗城,也离覆灭不远了。”

    他在她耳边这般絮语,诱惑她贴得更近。

    “江左当年起事对抗萧梁,靠的就是汨罗国的泥金。”

    萧婵颤抖了一下。

    却是因为元载逐渐往下的手。

    “殿下昨夜并未尽兴不是么。”

    他像条蟒蛇缠住她。

    “却是把五郎害苦了。”

    萧婵低眉,不动声色拦住他的手,掐住他下颌抬起来,盯住那双漂亮如宝石的瞳孔,想的却是另外某张脸。

    她这辈子都不能收服、却能与她一同赴死的那个人。

    他叫她母后,是劝她断了其他念想的意思么?

    真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完全无法想出,在已经忘却的过去三年里,她与他怎么就能情意甚笃、甚至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过去是江左和萧梁的灭国之仇、再从前是汨罗国与江左的灭国之仇。他本该以此为借口要挟她的,但他什么都没做。

    还若无其事地说与他不相干。

    “可五郎哭起来也很好看呢。”

    她笑得没心没肺。

    “昨夜本宫光是用手,五郎就到了”、她在他耳边低语:“几次?”

    缠绵尾音还没落下,就响起敲门声,是宫人的通传,伴着不远处几声咳嗽,听起来像有人染了伤寒。

    “陛下,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已在门外等一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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