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长安城郊奉先寺外,下来一个白袍翩然的男人。他回身朝车内嘱咐几句,扮做马夫的赤鸫就点头,旋即男人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孩,就踱步进古寺内。

    暮春时节、桃花落尽,但正是牡丹开的时候。然而古寺里人声稀少,连素来香火缭绕的禅堂今天也格外安静。谢玄遇走到花篱前,先朝牡丹枯枝下小小的坟茔行了个礼,才在树荫里坐下,石桌上有盘没有下完的棋,棋子已落了灰。

    他在树荫下等了许久,才听见禅堂门响,有人从里屋缓缓地走出来,见是他,脚步停顿,谢玄遇抬眼,看见是元载,也怔住片刻,随即元载苦笑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理了理衣袍,扬起下颌看他,眉飞入鬓、浑身都是在权力至高处浸泡多年的慵懒。

    “是无畏法师告诉谢大人,五年后来此地,自有人安排,是么?” 元载摸额角,眼里是藏不住的倦意和失望:“该死,我还当是……”

    “所以,无畏法师与你也是这般说的。” 谢玄遇凝神端坐,像是早有预料。“那么,阿婵应当还活着。”

    ——“你有什么脸面叫她的小字!”

    元载拍案而起。像是忍耐了许久,顾不得摄政王的体面,漂亮的脸也因此扭曲。

    “你晓得她当年为了你……为了天下,受了多少苦么?她知道你对她有情、而她不能对你动情,因为那该死的长生丹!她说炼成长生丹那一日天理不存、人道将堕,故而她要躲着你,甚至甘愿去死!你算什么,凭什么让阿婵为你而死,她是我的,我才是阿婵的家人!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这番话说完,元载终于强行按捺住见到谢玄遇的怒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原初傲慢的神色,看他时甚至有些同情。

    “看在阿婵的面子上,离开长安,我不杀你。”

    棋盘上,棋子被这一掌拍得骨碌碌掉落一地,谢玄遇不动声色,而元载拂袖而起,就要疾步离开时,却被某种无形力量牢牢牵扯住,一步都动弹不得。

    “摄政王殿下。”

    谢玄遇还是低垂着眼。

    “阿婵她是不是还活着。”

    元载额角迸起青筋,握紧了拳又徐徐放下。半晌,他笑了一声,继而笑得浑身颤抖。笑完了才吐出几个字:

    “陛下的陵寝在北邙。谢大人不信、自己去看。”

    谢玄遇不说话了。而方才让元载动弹不得的强大力量瞬间消失、踉跄几步,他险些跪倒在地,勉强稳住身型,他回头看,对方还是端然正坐,只是树上偶尔掉落的叶子全被浑厚内力震出几尺外。

    元载站在那良久,才轻声叹了口气。

    “谢大人既然有超乎我等凡人的本事,为何五年前不来找她。还是说,就算修行到了你的地步,也拿天命束手无策。”

    “她没死。”

    谢玄遇终于站起身,落在衣袍上的棋子零落掉在地上。

    “这种话,我也对自己说过许多次。” 元载摇头:“可人死不能复生。我亲眼瞧见她闭了眼、亲手送她的棺椁出宫门。她是因国事积劳成疾,再加上怀胎……” 说到此、元载顿了顿,像是不能承受这个事实。许久,他才继续:

    “她终究是不信我,因当初我抛下过她。但总归,陛下心里有过我。但谢玄遇,我不信你心里有过她。你与你那个师祖才是一路人,断情绝欲、心若铁石。”

    “若真在意她,当年你就不会放她走,更不会留她在长安独自应对群臣诘难、朝堂纷争和漠北战事。”

    元载咬牙:“陛下的名讳,你这等懦夫怎配说出口。”

    谢玄遇还是没说话。良久、风又吹下几片树叶、落在他膝边。

    “陛下的孩子,我自会寻到。留在你身边、不足以长成日后萧梁的女帝。”

    站着的人最后抛下这样一句话,终于离开。而谢玄遇在元载走后才张开手,手心捏着一枚晶莹的棋子、已在内力之下碎裂成齑粉。手扬起时,风里飘起闪光的尘灰。

    ***

    谢玄遇上了马车,在暗影之中,赤鸫出现,重新坐上马夫的位置。方才短短半个时辰,马车在长安城复杂的街巷里安静疾驰、巧妙躲避所有公众密探企图追踪的视线,像被施了幻术般神出鬼没。

    “首座、方才我留神躲宫里的探子,谛听之术也听到一点,元载那小子凭什么骂你?他知道你当初为解情蛊寻遍四海草药夜夜吐血、又为查找师祖下落把九州翻遍么?再说他若真在意,凭什么当初不追随长公主去,可见是贪生怕死!”

    赤鸫回头看谢玄遇,恰看见他抬眼,瞧见他眼角发红神色愣怔,就闭嘴了。恰此时熟睡的小孩醒来,揉着眼睛就坐起,不哭不闹,抬手捉到谢玄遇的袖角,才嘴角一撇要哭。

    “阿耶你去哪里了?阿留梦见阿耶不在了,你是不是不要阿留了?”

    方才神色怔忪的男人现在才真正回神,把小孩抱在怀里拍了拍。

    “阿耶在。”

    “首座”,赤鸫垂头丧气。

    “那个什么法师如今不在奉先寺,线索断了,我们……还找么?”

    他只沉默了片刻,就点头。

    “去北邙。”

    ***

    “话说,野那。当年你和法师将我从北邙捞出来那会,没惊动守陵的兵士吧。”

    萧婵靠在虎皮软榻上,忽而想起什么,把手里的棋子放下。对面的人正在研究棋势,闻言看了她一眼,狡黠地笑。

    “怎么,长公主怕宫里的情郎发现你假死么?”

    “倒不是。” 萧婵托腮:“我是怕谢玄遇不死心。按我的布置、就算北邙守军拦不住他,离开之前法师已将机关石推回洞口,就算有千钧之力也不可能推开。”

    “那还担心做什么”,野那摇头:“还是说阏氏隐姓埋名了这许多年、终于后悔当初发誓与他生死不复相见了?要我说,长生药就算真有你说的那么玄乎,能让乾坤颠倒生灵涂炭,那也是你死之后的事。只要当下快活不就好了么?死后之事谁能知晓啊。”

    “但我”,萧婵用膝盖支着下颌,团坐起来,眼睫眨动。“不想让阿留知道她娘是个不管世人死活的毒妇嘛。更何况秦州的事我如今已想起,那黑衣人以十年前的修为就能给凡人借命,要是长生丹真让他炼成了还了得?”

    “阿留?” 野那震惊:“你还给那小狐狸崽子起名字了?”

    “是我生的嘛,名字当然是我起。” 萧婵白了她一眼:“怎么,阿留不好听吗。”

    “你都……” 野那干笑了一声:“你真信这般将所有人骗过之后、山里那位还会留着你起的名?他不扎个小人每天咒你几遍都算是脾气好。指定同小狐狸崽子讲了许多你的坏话,说不定,已经给小狐狸崽子寻着后娘了呢。”

    啪,萧婵刚拿起的棋子又掉在棋盘上,弯眉蹙起,像看见什么脏东西。

    “他敢。”

    “你都见不着人家了,有什么敢不敢的。” 野那棋也不下了,抱臂看热闹:“依我看那谢大人就算带着孩子也是风姿犹存,续弦恐怕不是难事。”

    “滚滚滚,本宫今日心烦不下棋了。”

    萧婵把棋盘也掀了。

    野那托腮:“看来是真在意。要不要我去派人找他父女二人来与你团聚?这五年,法师也没什么动静,或许隐堂的刺客已收手,你们还躲吗。”

    “伏日、红豆、幽梦、女檀。” 萧婵往后靠,摸了摸闻声跑过来的狮子猫,沉思:“尚有四个刺客。虽则伏日就是无畏法师、红豆是赤鸫的师父,而幽梦和女檀如今也站在我这边,但依然没有十成十的胜算,不能赌。”

    她下颌埋在狮子猫的软毛里。

    “若赌输了,我这五年算什么。”

    ***

    “首座,若这次赌输,从前忙了这五年算什么,算我倒霉吗?”

    赤鸫抱着阿留坐在高处,看峡谷里谢玄遇站在巨石前,向他最后吼了一嗓子。而谢玄遇抬头看了阿留一眼,点了点头,阿留就把赤鸫耳朵捂住,说阿耶要炸山了,赤鸫哥哥,我们躲远一点。

    赤鸫哽住,吼了句首座你千万当心,就拔腿往后山跑。而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之后,百尺高的镇墓石被谢玄遇炸开,烟尘飞扬,而他毫发无损、站在半山腰上,目光看向幽深墓道最深处。在赤鸫还没反应过来时,白衣身影就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未几,那一抹白又出现,而阿留从赤鸫怀里挣扎下去,被迎上来的谢玄遇一把抱住,扛在肩上。

    “她果然没死。”

    谢玄遇目光如电、许多年未见的粲然亮光又在他身上显现、整个人像渡过奈何桥再世为人那般周身仙气笼罩、闪得赤鸫睁不开眼。

    “棺椁是空的。”

    “阿娘没死”,小孩抬头,眼睛也亮亮的:

    “我们一起去找阿娘吗。”

    谢玄遇看向北方,思索片刻后嘴角扬起。

    “阿耶要想个办法,让阿娘自己来找我们。”

章节目录

壁上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连年有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连年有猫并收藏壁上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