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盛京谁人不知中书右丞谢巍的嫡女才貌双绝,又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孙女、未来的准太子妃,身份尊贵,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尽显大家闺秀风范,传言其一手丹青更是出神入化,连宫中御画院的画师都自叹弗如,因而被世家女眷们众星拱月般奉为楷模。

    那日七月初七乞巧节,宫中举办赏月宴,在太后的安排下,谢良安被选中扮演织女,同太子扮演的牛郎一起饰演鹊桥相会的桥段。演完,太后当着群臣后宫还有诸位皇子公主的面,十分夸张地盛赞她和太子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谢良安看着成昱烧红的脸,一瞬读懂了太后的言外之意:太后想要皇帝给他们当场赐婚。

    她和成昱二人青梅竹马不假,太后从小就给他们指了婚约也不假,她自幼便被当做未来的太子妃培养也不假,太子待她很好也不假……可她不喜欢成昱。

    五岁时,谢良安故意把蚯蚓塞到成昱脖子里,惹得成昱哇哇大哭,举着小手就要捶她,还要到皇后那里告状,谢良安十分讨厌这个什么都不会的窝囊包,可太后看见了却指着他们说:“这两个顽童多登对啊,好像画里的金童玉女。”从此,她便和成昱捆绑在了一起。

    ……

    鹊桥相会,她演织女,同情郎相见本该哭得梨花带雨,可谢良安心中却全无波动。太子所爱,是那个在人前恬静可人、优雅端庄的谢家嫡女,爱的是她父亲的权位和谢家的名誉。台下正神情各异看着他们的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同成昱岁数相仿又各有各的势力,当今圣上已无心朝政,爪牙已经长成的幼龙们注定会互相撕咬争夺。皇后仙逝,成昱母族敖氏风光不再,因此成昱迫切需要拉拢谢氏站在他这一边。

    太子真情到底有几分,谢良安并不在乎,因为比这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她谢良安从来便不是能圈在闺房和宫廷里的大家闺秀。

    那些人前的样子是答应父亲母亲的无奈之举,谢良安天生顽劣,又自幼跟着弄鬼掉猴的小兄疯玩,自然而然长成了一个……不寻常的混球。

    长兄谢瑾教她诗文,她把书全撕了一把扔进厨房的炉灶里,爹娘找嬷嬷教她学礼,她却蹬着父亲的腿撒泼打滚,还不小心咬了母亲一口。只有小兄谢瑜教她功夫,她才乖了起来,天天黏在哥哥屁股后面轰都轰不走,害爹娘只能摇头叹气。

    比起在闺房里摆弄琴棋书画、诗文歌赋,她更爱在执长刀、骑烈马,丞相府里这缺一块儿那儿少一角,全是她小山大侠的手笔。外人只知谢良安丹青一绝,却不知她最擅长的其实是刀术,她贴身的长刀寂傩,正是十五岁那年父亲托人取雪都天狱山上的玄铁打造而成,又由小兄亲手在刀柄处镶了金环铃。

    ……

    她本就是管不住的飞鸟,又怎能以虚假的样子爱上他人。

    牛郎眼里的织女不会是她,她也根本不是织女。无论人前再怎么装模作样,对视时心中那种古井无波的感觉骗不了人,因为眼里的情意假装不了,成昱一霎那就把眼神挪开了。

    赏月宴上,皇帝对太后的话装聋作哑,只夸谢相养了个仙子般的好女儿,特赐给谢良安绫罗绸缎无数,还有一壶镇西道上贡的好酒。张高敬把酒盏端到她面前,谢良安这个从不喝酒的人只得仰头一饮而尽,皇帝这招不着痕迹的杀鸡儆猴,实则是在敲打太后不要把他逼得太急,毕竟太子妃位事关重大,他心中还在权衡把量。谢良安松了口气,太后却气得脸色铁青。

    西域酒烈,她又从未喝过酒,谢良安当场就晕得颠三倒四,她趁没人注意,偷偷离席,先是回家换了身她大哥的衣服,又跑到了宫外的大街上。

    酒的催动下,她变得格外兴奋。

    今日是乞巧节,停一日宵禁,故而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谢良安带着遮住半张脸的狐狸面具混进人群中,夜风吹过,虽然她的头不那么晕了,可总觉得心口那儿热气腾腾。

    她看了会儿杂耍,跟着周围人笑得嘻嘻哈哈,见有卖糖人的小贩,就想给爹娘和兄长们都捏一个回去,但还未等人家捏完,忽然一阵巨大的擂鼓声从街尾传来——

    “咚——咚、咚!——”

    醉仙楼门口的两个大红边牛皮鼓前,身长七尺的男儿们上半身不着寸缕,正在卖力地敲打。

    原来是醉仙楼一年一度的招亲会开始了。

    招亲,是醉仙楼特有的盛会,由未嫁娶者登上楼中大堂中央的高台,毛遂自荐以觅良缘。女儿家们多害羞,只坐在台下举象征有意无意的“玉牌”,未成家的男儿则为了能有一个上台的机会,往往抢破脑袋。

    伴着鼓声,人群瞬间欢呼起来,谢良安身边被父亲驮着的小孩儿叫得更激烈,吵得她耳朵疼。

    这种热闹怎能不凑?

    酒气冲昏了谢良安的脑袋,她从人群的缝隙里夹着往前走,快速遛进醉仙楼抢了个最前面的好座位。

    台上的男儿们一个比一个俊俏,谢良安翘着二郎腿,捧着瓜子,还不时给旁边的姑娘们出谋划策、指指点点,又是这个腰窄力气好啦,又是那个壮实能干活的,羞得姑娘们拍了她好几巴掌。

    看了一会儿,一旁的姑娘问她可曾婚配,谢良安忽然计上心头——

    非要她当太子妃,行啊,她今日便挑个好男儿成婚,叫成昱那精明鬼低头给她作妾吧!

    谢良安酒意上头,问小厮要了枚玉牌后,便开始四处打量有无顺眼的男人。

    笙歌曼舞,琼浆绣帷,醉仙楼人人脸上洋溢着欢快,酒气、热气熏得头顶的金灯宛若夜里也长了烈阳。

    雅座右侧的玉狮像后,几个舞伎正揽着一位穿着绿衣服的公子,正给他强行喂酒。谢良安瞧见他那缩起来好像上大刑的模样,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大男人家的既在此时来了醉仙楼,还装模作样干什么?

    男人被灌了酒,眼眶、脖子连带耳尖都变得通红,谢良安瞧了他好一会儿,觉着此人身量委实不错,不过这额前大片的碎发叫人看不清脸也就罢了,还显得实在有些窝囊。

    谢良安招呼小厮过来,塞了包银子给他,指了指那个绿衣男人,“瞧见了么,去,叫那几个姑娘把他也送上台。”

    小厮随着谢良安的手看去,见那男人像个好欺负的,又转头看了看谢良安,旋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嬉笑着应下:“公子您就等着瞧吧。“

    ……

    片刻后,那男人果然被推搡着上了台,站在角落里,差点没被挤得摔了个大跟头。

    他想要下台,却被那几个姑娘瞪了回去。

    谢良安见他局促不安,还从怀里掏出了个帕子擦着他那满头的大汗,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待老板娘上台吆喝,那些和他同台的小伙儿们都使劲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家世、才华云云,等轮到他的时候,台下姑娘们见男人支支吾吾像个结巴,顿时失了兴趣,只有谢良安唰地一下把玉牌举了起来,还同市井流氓般朝他吹了声口哨。

    周围人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高声喝彩,大盛不禁男风,大家只觉得新奇而已。

    “恭喜公子!”老板娘催着他,“快跟这位姑…啊不,公子走吧!”

    谢良安大步流星上前,拉着男人的手便走,方才那小厮识相地给他们带路,引着他们上了后院二楼的雅间去。

    男人尝试挣扎,可不知为何眼前人的力气竟如此之大 ,又恐旁人发现这般不光彩之事,只好在后面一个劲儿地低声喊:“公子!误会!误会!我方才……”

    “没有误会。你上了台,我挑了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说着,谢良安一脚踢开房门,把他拽了进去,旋即挂上锁,背靠门看着他。

    这屋内的布置以大红为主,竟真像个喜房。

    男人局促不安,一个劲儿摆手:“这位公子!我方才是被硬推上台的,完全没有求亲之意!况且在、在下……也不好男风……”

    “我不管,我今天就要与你成亲。”喝醉的谢良安变得比平时还要霸道几分。

    “公子慎言!我想公子你定是喝多了,我马上就走……”

    谢良安被他呆蠢的样子惹得发笑:“你走不了了。”

    “…啊?…什、什么?……”

    不等他说完,谢良安突然大步跨到他跟前,离得很近,抬头盯着男人的眼睛。此时她才发现,她本就身量高挑,可男人还要高出她一头多。

    男人还想辩解,全却都被谢良安杠了回去。

    渐渐地,她开始没有耐心,谢良安一把扯下了脸上的狐狸面具,对他道:“你好好看看我。”

    男人猝不及防被离得这样近,吓了一跳,谢良安的脸瓷白莹润,皓齿朱唇,映照在他的眼眸里,宛若点了颗亮星。

    她竟是女子。

    男人的脸顿时烧得更红。

    “现在,我们可以成亲了么?”谢良安忍不住伸手掀开了他额前的头发——

    “你…长得可真好看。”

    本来看不清脸只觉得他脸型端正,没想到竟是藏起来了。

    两个人的酒气从口齿中氤氲上来,谢良安一时有些迷蒙。她忽然用双手夹起男人的腮帮子,使他的嘴高高撅起。

    “唔,不行!我们……”男人被夹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急得想把谢良安推开,却不小心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间,成了一个环抱的姿势。

    谢良安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以为男人的动作就是默认,于是踮起脚,拿自己的唇堵了上去。

    “!!!”

    男人瞬间瞪大双眼,眸中的星星似乎突然变成了流光,从眼眶里逸散开来,在两人紧贴的局促间,缓缓包裹成一个无形的茧。

    这个吻很漫长,二人食髓知味。

    不知为何,男人的手指竟有些颤抖,似是迷醉其中。

    片刻后,谢良安放开他的脸换气,见他呆愣着不动,半眯着眼又堵了上去。她的手在他的发间、耳后逡巡,男人的手也搂得她越来越紧。

    迷乱中,不知是谁先撬开了谁的牙关,衣物摩擦间,便到了床榻之上。

    谢良安圈着他的脖子,男人的一只手垫着她的头,她像只累了的狗儿,安心蜷在他身体建造的窝里。呼吸急促间,谢良安的手不自觉摸上了他的后颈,男人身材健硕,脖颈却十分修长,颈后骨节分明。谢良安摸到一块凸起的骨头,忍不住用指尖磋磨,忽然,只觉在上的男人一身子一颤,睁眼看去,谢良安不由得愣住:

    男人眼眶通红,泛起潮湿,嘴巴微张,重重地呼着酒气。

    谢良安突然福至心灵,轻轻掐了掐那块骨节上面的皮肉。

    只见男人眉头忽紧,轻轻吐了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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