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日,往医疗中心跑的乘客便愈发的多起来。

    虽有先例在前,几位船医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但仍抵不过流感病毒来势汹汹,待到消毒措施真正在整艘邮轮上开展时,早已殃及一大批人。

    邮轮上的医疗条件终归有限,且这里也不是医院,不愿受管制的乘客并不在少数,船长与安全经理对此也无可奈何。

    原先储备齐整了的药物一下子紧缺起来,且又没法补给,不知该说周缨馨是幸运的好,还是不幸的好,若非她感染得早,恐怕此刻是连药也难得用上了。

    “实在是想不到,我这才刚好,修铭哥却病倒了。”周缨馨拿着杯冰水,站在门外看。

    兰昀蓁脸上绑了白口罩,自卧室里出来,抬手将她手心里的冰水拿走:“大病初愈,要忌口生冷。”

    “我知道的,若是不额外跟他们讲,船上只送冰水嘛。”周缨馨吐了一下舌头。

    “这个时候,你应该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休养。”略显低闷的男声传来,伴着脚步声,贺聿钦走出房间,连带着将康修铭的卧室房门关上。

    相同的是,他脸上也戴着口罩,五官之中,只露出深邃漆黑的眼。

    “我这不是关心修铭哥么,昨天白日里他还同人谈笑风生呢,今日凌晨却突然发了高热,一下子烧到三十九度五,竟比我病时还要凶恶些。”

    “既然知晓他病得不轻,就更应该与他保持距离。你尤其是,还想病第二次?”他正色,眉宇间有几分倦意。

    想是康修铭这病染得突然,又来势汹汹,他凌晨便醒了,来了康修铭这处照看,再未歇过,以防他的病情加重。

    现今邮轮上什么都缺,就怕出三长两短。

    “当然不是了。”周缨馨否认道,转身,看向兰昀蓁,“小蓁姐,这几日你不是在医疗中心便是在照顾我,现今修铭哥又病倒下了,你可要更加小心些,别被传染了。”

    兰昀蓁已摘了口罩,在盥洗室里拿肥皂与消毒液洗手,闻言,回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她抽了两张纸,擦干手,走到周缨馨身后,轻轻推着她两肩往门外去:“就同你哥说的一样,现在你还要静养,没事的话少去人多的地方,回房去吧。”

    送离了周缨馨,她返身回来,见贺聿钦正解下绑在脑后的口罩绳子,两道浅红的印记留在他脸颊两侧。

    “他情况稳定了许多,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守在这里。”兰昀蓁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卧室里,刚要放定,却被一手按住。

    她视线顺着那手往上,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

    “这事本不该由你劳神,你已忙了一上午。”他简单道。

    兰昀蓁与他对视几秒,眼底从映着他已有定夺的神色,转为了屋内墙上的摆钟:“现在是十点一刻,你去眯一会儿,我来守,再过半个钟头,我叫你起来换我,这般可好了?”

    贺聿钦还未给回复,兰昀蓁却也不给他机会再推辞:“等你醒来了,我也要去医疗中心看一看情况。”

    贺聿钦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眸光扫到她面庞上每一处。摆钟嘀嗒,发出轻微声响,暗地流逝的时间里,有种彼此纠缠的感觉。

    “一刻钟后,我便醒。”他一面腾手,解开衣服最上方两粒扣子,一面在单座沙发那处坐下。

    那处的左前方,就对着墙上的摆钟。

    兰昀蓁回头微微笑一笑,转身,将屋里的窗帘悉数拉上,亮白的午时日光弹指间被阴影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灰。

    再回身时,贺聿钦已阖眼小憩。

    常年的习惯使然,使得他即使是在沙发座上睡着,也端坐着,左手掌拊在大腿上方,右手则是十分规矩地搭在沙发扶手。眉宇间微微皱着,似乎不太舒适。

    兰昀蓁姑且将那剑眉间的川字,理解为疲乏,于是步履愈发的轻,提了医药箱,进了卧室。

    床上的人略有动静,被子伏动了下,嘶哑着喉咙,低低地咳了几声,艰难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清澈眼眸。

    “云……云小姐。”康修铭苍白着脸,手肘支在床面上,挣扎着要起身。

    “你别动。”兰昀蓁按住他肩膀,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一指敞开的房门外,背对着房间的单人沙发。沙发遮掩住那人的身子,只露出半截黝黑的短发。

    康修铭知晓她用意,声音压低了,面上虚弱一笑,且带着歉意:“病的人是我,却让你们也一同受累。”

    “你说的这话,他定不会乐意听的。”兰昀蓁微微一笑,多拿了个枕头,垫在一起,让他枕得高些。

    “他怎样都好,我说的是你,云小姐。你与我们一行人是不相干的,却帮衬了我们许多。”康修铭顺势躺下,胸腔里的气倒是畅了许多,说话不大费劲了。

    “都是同胞,同胞有难,搭把手不为过。”兰昀蓁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康修铭虽在病中,但那双常年经商,练出来的一双眼,却是隼一般的明锐。他淡淡地笑着,说话总是要带着那番谐趣的:“唉,那就是云小姐的说辞了。”

    兰昀蓁也一笑,不再多有言语。

    康修铭握拳凑到唇边,偏头微咳了咳,方继续对她道:“我知云小姐心善,已费了许多气力,但还有一事,不得不拜托你。”

    “康先生就别再为我脸上贴金了,直说了便好。”她回。

    康修铭微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指了指房外单座沙发上,背对着的那人:“喏,那人自己还是个病人,却先照顾起我来了。”

    兰昀蓁看了片刻那道一动不动的背面,视线回到康修铭这处:“……你是说他肩上的伤?可那不是将好了么?”

    “将好?这是他对你讲的吧。”康修铭笑得无奈,“他说的‘将好’与真正的‘将好’,可不知还隔了多少!”

    见兰昀蓁视线又投过去,康修铭暗地笑一笑,顺了气,接着道:“他中的是枪伤,当时处理便很匆忙,只做了简单消毒,将子弹取出来,便踏上了这艘返华邮轮。这如何行得通?高烧反复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他自己不说,云小姐见他得少,或许也未撞到过。昨晚他烧了一夜,却因我这有突发情况,连休息也未休息得了。”

    “但我讲这个,也不是为博你同情的,云小姐。”康修铭顿了一顿,“他定同是你说,要你过不久便叫醒他吧。”

    “……的确。”兰昀蓁默了少顷。

    “我为的正是这个。”康修铭又握拳咳了一咳,“只能拜托你,在这里久留片刻,无需照顾我,只是让他多歇一会。”

    ……

    初夏时节,正午的太阳灼热灿亮,房间里仅有的窗帘布全然遮掩严密了窗户,室内暗沉沉的,不露一丝光缝隙。

    贺聿钦这一觉憩得昏沉,额前似是冒着温温热气,头昏脑涨,梦里场景切换不停歇,影影绰绰,虚无缥缈。

    先是梦见了父亲,他与父亲已两年未见,梦中父亲的模样却已消瘦衰迈许多,唯一不变的,是他锋锐矍铄的一双鹰眼。

    他眼眶滚烫,心中感慨万端,在父亲跟前跪下,父亲却似知晓他要说的,闭眸摇了摇头,脊梁硬挺挺地板着,端坐在太师椅上——他认得,那把太师椅是北京贺家老宅书房里的那把,贺家子孙辈眼中威严存在一般的物什,父亲再常用不过。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自古忠孝两难全,吾儿无需多言,为父心中慰之。”父亲的容色是凛然的,凛然之中却能窥见宽慰。

    父亲弓身伸手欲扶他起来,倏然间,握着自己手的那对双掌却愈攥愈紧,连带着身子都剧烈颤动起来。

    书房里,往外推开半扇的玻璃花窗砰地被阴风掀拍到窗框,似乎有碎裂声在空气中传开,转眼间,波谲云诡,似有骤风暴雨袭来,房间里黑魆魆的,天花板似不停地晃。

    抬眼间,父亲面色凝重,擒住他手腕,气力却将他向外推,横眉严峻道:“走!莫要我这里来!走!”

    倏尔一道白光从那把太师椅后劈开,眩目至极,他勉力睁开眼,却发觉父亲坐定的,已不是老宅书房之中那把庄严懔重的太师椅——那椅子是把冰冷严酷的官帽椅。

    不知他究竟被软禁在何处,看似以客礼待之,实则却为淋漓尽致,再□□不过的监禁!

    坐于官帽椅上的父亲遽尔剧烈咳喘起来,痛苦地佝下腰,下一刻,竟猛然咯出一口血。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双眸。

    一瞬间心如刀绞,痛楚切齿拊肺,天旋地转之中,他被拖入一片漆黑,周围似有海浪撞击船身的哗哗声,摸不着边际。

    倏地一撮红色火星燃起,是康修铭站在甲板上,点燃了一支烟,衔在唇角,目光薄冷地望着凌晨时分寂静无比的海面,对他言:“那个女人来路不明,你不能不提防她。”

    一声枪鸣骤然彻响,唐培成冷漠的目光缓缓挪向他身后——那里,那位“云小姐”跪在教堂里聂理毓的尸首边,慌张地翻找何物,一起身,她裙子膝头处的那片布料浸满血迹。

    她说过,她的膝盖擦破了皮。他将这话记得清晰。

    涛澜汹涌,甲板凶狠地摆荡起来,唐培成猛地将香烟往地上一掷,皮鞋用力踩上去,碾碎了香烟,一手按在他尚好的肩头,另一手指出去,混杂在呼啸轰鸣的雷雨声中,他双眸怒视着他,大声吼道:“看,这一切便是她的手笔!你我皆被她骗得团团转!”

    唐培成的手指紧绷指着那个方向,隔着瓢泼急雨,他转身望去,她却身处在邮轮上的舞厅里,着一袭月白色的蕾丝边洋裙,朝他走近。

    嫣红的口脂一张一合,说的悉数是温言细语,却以破解棋局为挟,牵引着他心甘情愿地迈入舞池中央。

    头顶华灯如炬,耳畔舞曲悠绵,她看着他领口,笑一笑,张嘴说了些什么,却被乐声淹没。

    他俯身低头,贴近了一些,低声问询——你方才,要问什么?

    她摇头,眉眼也笑得温和——下次再问,也不晚。

    下次……依旧是惹人遐想的下次。他记得,她发丝缠入他领扣时,也是这般说的。

    空气中,那抹玫瑰发油的香气好似愈渐温黁,玻璃杯清脆相碰,馥郁酒香弥散漫延。

    康修铭半倚靠在低矮酒柜边,端起盛满酒的玻璃杯,笑着饮一口,另一手捻起他拂落的那缕发丝,眯眼细瞧,语调谐谑:“那位云小姐,倒也是个知疼着热的人,心思细腻又体贴人……”

    手松了,那缕细长乌黑的发丝随之飘落,坠到中途,屋里的窗猛然从外被风掀开,冷风灌进来,将发丝高高卷起,飘荡着,飘向一张病床。

    那里站了一位横眉冷目的老中医,她那番话回得不卑不亢:“医药之目的,为救天札,已疾苦,非为保存国粹。”

    转而病床上的男孩猛咳起来,四肢不住地抽动,面色涨得青紫,嘴角涌出白沫。她俯身解开孩子的衣领,扶他侧身躺好,一套动作行如流水,那是她专长的领域,再熟习不过。

    身边充斥着糟乱纷杂的声音,男孩母亲的啜泣,船员匆忙去开窗而急促且沉重的步履声,船医与锁眉凝视的大副附耳低言……梦境中的光线悉数落在她面庞,她神色是那般镇静,心思全然投入于她的病人,屏声静气,侧颜依旧柔和,却比往常要冷漠。

    倏然间,猩红的帷幕层层堕下,将梦中的人诡诞吞湮。贺聿钦猛吸一口冷气,于沙发中陡然惊醒,鼻息略显不稳。身上有柔软的东西覆盖,低头才发觉是一条堇色的羊毛毯。

    毛毯不知是何时盖在他身上的,又是何时滑落,引得他醒来。

    他定了定神,抬眸看墙上摆钟,其上的时针早已略过十与十一的刻线,已然迫近十二。

    他敛眸掀开毯子,站起身,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此时与空气贴近,似有阴风飕过。

    房间的角落里,亮起一簇微弱光亮,光线很柔和,兰昀蓁坐在书桌边,正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且投入,恍惚之间,竟渐渐与梦中那张脸孔重合。

    隐约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抬起头,见贺聿钦已经起身,正将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系好。

    她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一刻钟了。

    “在写什么?”他走近,目光先看她,再落到桌面。

    “对照药方。”兰昀蓁抬手,阖上钢笔笔盖,“缨馨病时,还用了些其他药品,我写下来,看看康先生的药剂能否改一改,用些易得的药。”

    贺聿钦点了一点头。案桌上,清秀的字迹在平摊着的两页纸上铺满,大抵是顾虑他在休憩,她只将灯旋到最低的亮度,也不知双眸要疲劳多少。

    兰昀蓁将那两张药方收拾好,垂头边说着:“我一心扑在这上面,竟忘了时间,可有耽误你要紧的事情?”

    贺聿钦低眸瞧她侧颜:“并未。”

    他哪里有要紧事,所说的一刻钟,也不过是见她一清早便过来,忙得连早餐也未吃几口,想让她回房歇息。

    这些事本无关她痛痒,她付出不少,他不愿见她劳累。

    房门锁咔哒一声被钥匙旋开,兰昀蓁望过去,来人是唐培成。

    他手中拎着一个纸皮袋子,匆促归来,视线落定在她脸上时,脚步显然一顿,又瞅了眼贺聿钦,却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脸色冷淡许多。

    “他现在如何?”唐培成问贺聿钦。

    “云小姐照顾,已好了许多,人在卧室里躺着。”贺聿钦似乎偏要提她一句,容色却云淡风轻般。

    唐培成点头,又瞧一眼兰昀蓁,转身拿药迈进卧室。

    “医务室那处挨山塞海,你又是如何钻天入地,大显神通取到药的?”康修铭唇色仍是苍白的,却又要风趣幽默起来。

    “我要讲的,可不好笑。”唐培成平常也岸然板正不过,可今日这话一出口,却更甚。

    康修铭敛了容:“出了什么事?”

    空气中寂静了半晌,唐培成肃然危坐,默了好一会,方开口:“这药,都是从几位逝者的家属那买的。”

    “怎会如此?!”康修铭诧异,“这病已到了如此地步?”

    “何止。”唐培成坐不下去,又站起来,“有许多病得严重的,即使服了药,也已奄奄一息了。”

    兰昀蓁站在门外,听着这话,心又沉了一沉。

    可病痛本就如此,就像是自然法则一般,有药的,无药的,但凡染上了病,若己身抗不过,照样难以求生。

    周缨馨与康修铭亦如此,不过是身份带来的偏待,与如此多人用心照料的加持,药到病除,似乎已变成一个定然事理。

    “……你是说那两个留学生?”康修铭背靠着枕头,面上流露出意外。她听出来,他与唐培成在聊那日的两个留学生。

    唐培成点头:“他二人运气倒不错,排号排得早,给他们拿药的护士又是勤工俭学的同胞,听闻过他二人那日在餐厅里的事迹,东拼西凑,也算是把药配齐了。”

    “是了,幸好只病了一人,另一人也能帮着照顾些,这会药也拿到手,已是好过许多人了……”

    兰昀蓁退出来,见贺聿钦正将窗帘布悉数拉开,阳光洒进来,让人顿觉屋内的气氛都要松快明朗不少。

    她转身从医疗箱里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棕褐色药瓶,挪步过去,放到他手心里。

    “这药,需何时让他服下?”他看了一眼药瓶,抬首看她。

    “这药不是给他吃的。”兰昀蓁要看他手里握住的药瓶,他松几分气力,她便轻易掰开他手指,将瓶身转了一面,葱白指尖点着上边贴着的英文说明——

    退烧药。他抬眸,视线与她的对上。

    她回道:“少将军的身子骨也非铁壁铜墙,高热反复,只怕日后留下遗患,不好带兵打仗的。”

    他目光定格在她脸庞,似是想将她参透,那个梦中疏离的她,亦或是,面前呼吸温热的她。

    兰昀蓁微微一笑,不再与他多讲了,扣好医疗箱的盖子,转身走到房门口:“我去医疗中心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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