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早听说了五月底,上海公共租界的那场学生与工人运动?”

    兰昀蓁点头:“与这件事有关?”她走到书桌那边去,有意把许奎霖引离屏风那处。

    许奎霖颔首,闲步跟过去,聊以自嘲一般接着往下讲:“当时,我乘许府的私车去往码头议事,途中恰遇学生游行,现场气氛较为躁动,学生也义愤填膺,手拿棍棒逼停了轿车,将后车窗砸碎。玻璃飞溅,不慎划伤了眉骨下侧的眼窝。”

    他抬手一指,比划之处正是那道疤痕,又是笑着:“所幸未伤及眼球,不然,今日不知可否还能看真切你。”

    “学生闹革命,心中难免对你这位常与洋人打交道的经商之人有怨恨。”兰昀蓁听罢,一边说着,另一边从笔筒里抽出一只钢笔,随手撕下一张白纸,俯身在书桌边,唰唰写下什么,“此事虽与你不相干,可你也该避讳着一些。”

    许奎霖道:“学生们慷慨激昂,满腔热忱赤心卫国,但终归还只是学生,一来手中无钱,二来口中无权,能力有限,又想反帝,能做的或许也只有这些。”

    “这就是你未有追责的原因?”兰昀蓁说着,看他一眼,又垂眸检查一遍方才写下的那串数字,“说来也仅是血气之勇,离本徼末,这般意气用事的事情多了,也只会让更多的国人离心。”

    许奎霖闻言一笑:“其实也是赤心奉国,若加以理性引导教化,又会是一股新的力量。”

    兰昀蓁叹了口气,将手中写好的字条递过去:“现在不若先好好关心自己?眼部受到的伤害,是很难逆转的。”

    许奎霖接过去,低头展开来看:“这是什么?”

    兰昀蓁合上钢笔笔盖:“留洋时结识了一位导师,爱尔兰人,专攻眼科,三年前爱尔兰爆发独立战争,他辗转多国,在前一年来到上海,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你打这个号码,让他仔细检查一番,或许能有好转。”

    许奎霖听她解释,又低头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号码,笑了笑,走到单座沙发那侧坐下:“你给我的这张字条,要比我给你的那张份量重得多。”

    兰昀蓁放下笔回身,见到的便是他已坐到了屏风前侧的单座沙发上。

    她扫一眼屏风后侧隔着的、那两道微乎不见的影子,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踱步到门口处的那张茶几,拎起他带来的那几样用防渗油的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其上还覆了一张精致漂亮的点心笺花纸。

    她扫过一眼,言笑晏晏朝他道:“这又是哪一家的点心?”

    她等着他起身走过来,许奎霖却只微微动了动身子,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坐着,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屏风后头忽地冒出一声细碎声响。

    兰昀蓁微微抿了唇角,心骤地头一紧。

    她仔细想着,那股声音约莫是来自屏风后头,落地台灯的灯罩子上的玛瑙珠串流苏。

    许奎霖回首看去:“什么声响?”

    “今夜刮风落雨,我忘了将窗户阖上,大抵是风吹了进来,刮到了台灯。”她解释着,忙走到屏风后去。

    “我来便是。”许奎霖起身要帮忙。

    她立即叫住他,回身笑一笑:“关个窗户还得要你来帮忙了?”

    许奎霖也笑,不再上前了,坐回到原处。

    她敛容走到屏风后,视线昏暗,只看见贺聿钦立身在一面落地长镜前,按住身旁的落地灯罩。

    灯罩子那圈上垂挂着的珠串还在碰撞着,只是声响渐渐小下来,兰昀蓁与他相对视少顷,视线再挪,便落到了另一侧。

    唐培成抬臂将将扶住案几上那只摇摇欲坠的景泰蓝掐丝珐琅千花纹的短颈花瓶,脚底的皮鞋踩在落地灯的底座。大抵是无意间踩到,于是让珠串流苏晃动了,再欲挽救时,却又扫到桌上的花瓶。

    还好饭店的房间铺的悉数是羊毛地毯,湮灭了些许惊心动魄的动静。

    唐培成将花瓶扶稳,摆回原档,那只皮鞋从落地灯底座挪开时,不料又踩中掉落在地毯上的某物。

    声音眇乎其小,他不知是何物,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兰昀蓁心中却清楚,即使是在视线昏暗的情形下,就算她只瞥一眼也能认出那东西为何物。

    贺聿钦低头看,视线落在被踩得裂成两半的紫檀发梳上,旋即又落在她幽暗柔和的脸庞。

    许奎霖依旧在外头坐着,接上方才未说出的话:“给你带了杏花楼的月饼,是你爱吃的玫瑰豆沙与莲蓉馅儿的。”

    她如无其事,未过久停留,只低眸瞧了最后一眼,便走到窗边,将本就阖上的窗户拉开再关上,边说着,走到光亮处:“下次不要再买了,吃多了可是要添膘的。”

    “儿时起你便最爱这一口,至今也未得见你圆润。”许奎霖笑道,视线不经意一瞥,落到面前的茶几上,微微攒了眉头,“方才还有客人在?”

    兰昀蓁闻声看去,见他盯着茶几案面上的三盏茶杯。其中一盏未动一口,一盏的杯延处印着她的嫣红口脂,剩下的一盏则是被统统饮尽。

    她应了一声,回得如常:“方才老翟叔有来过,带了一个听差。”

    许奎霖颔首,视线回落在那三盏茶杯上,目光深沉,默了片刻后,方道:“看来是老太爷有事要你经手。”

    他话中指的,是她为何住在礼查饭店,而非聂府。

    兰昀蓁点了一点头,偏头问道:“你来有一会儿了,我还未问你要不要喝些茶?”

    许奎霖笑着起身:“不必了,我本就是来看你,顺道将批条送来的。现今瞧着你一切尚好,我也安心。”

    兰昀蓁送他至房门口,他手拊在门框边,眉宇间净是温和,手中还握着那张字条:“字条我收下了,码头那边的事,若是还行不通,便告诉我。”

    兰昀蓁柔和道:“我知晓了,今日多亏你跑一趟。”

    听她与他客气,许奎霖自知拗不过,只得付之一笑:“不必再送了,夜深露寒,回屋里去吧,改日我自当同你再叙。”

    房间门再次阖上,兰昀蓁立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听闻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浅,终是松了口气。

    身后有声响,是唐培成他们闻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批条在桌上。”她闭了闭眼,回身依旧温和,“两位现在可以离开了?”

    唐培成匆匆拿起放在桌上的批条,快速扫了两眼以确无误,回身看向贺聿钦,微微颔首,后者却道:“你先去码头,我随后赶到。”

    她听见这话,不由得淡淡看了他眼。

    唐培成的眉头又攒起,不太友善的目光扫过兰昀蓁容色淡然的面庞,又回到贺聿钦脸上,末了顿了一顿,只抛下一句:“别耽搁太久。”

    贺聿钦稍扬下巴,算是应下来。

    唐培成不愿再多看兰昀蓁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房门,只留二人在屋里。

    她未去看他,兀自走到许奎霖方才拿来的那提点心前,寻来一把铜黄镂花的铰剪,低首铰着绑死了的棉线捆绳:“你还有话要说?”

    贺聿钦缄默良久,望着她柔和的侧颜:“若许奎霖他日起疑心,发现那是假话,你该如何自处?”

    她两指轻轻一并,咔哒剪断一根捆绳:“我并未佯言。老太爷的确买入了一批西药运回国,不过早已遣人打通了关系,不会担心法国人的搜检。”

    她话说完,屋子里又陷入半晌静默。

    贺聿钦欲言又止,因为忽地察觉她态度淡漠许多,说话做事仍是温声细语,不急不缓的,却莫名多了一份疏离。

    他明知不宜如此,但无法忽视的是,自己心中的感觉并不好。

    这其中的缘由二人都知。

    方才唐培成态度凛然,以枪指她,其中何尝没有贺聿钦的默许。自下了邮轮,知晓她是聂三小姐兰昀蓁,而非曾经的“云小姐”时,他便不信她了。

    那把铜黄镂花铰剪短小而锋利,她的手指生得细长且白净,如若柔荑,一把剪子在她手掌里灵活转着方向,薄薄的铜黄剪刃尖分开又闭拢,屋内只留咔擦、咔擦的清脆声响。

    兰昀蓁放下铰剪,指尖将棉线捆绳拨到一边,拿起覆在糕点包装纸上方的那张笺花纸。

    耳畔,贺聿钦的声音响起:“这把发梳,我修好了再还你。”

    她偏头,看见他手心里静静躺着的那把被人踩裂成两半了的紫檀发梳,眸光上移挪至他双眼,淡淡笑着继续看回笺花纸:“不是你弄坏的,为何要你来修?”

    贺聿钦注视着她侧脸:“培成无心,只当是饭店的东西未在意。我看见了,自会代他补过。”

    兰昀蓁将那点心笺花纸翻了一面,低首继续看着:“一把梳头的发梳,哪里买不到,不必你大费周章地拿去修了。更何况,这如何修得好?”

    贺聿钦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两段紫檀木梳,手指轻轻拊过其中一截上刻着的纹路,左边一半似乎是个女字,右边的许是因年久磨损,有些瞧不清晰了:“这把发梳看样子用了有一定年数,制成梳身的紫檀木却被养护得光亮有泽,想来是梳子的主人很珍爱。”

    兰昀蓁微微一怔,不觉放下手中的笺花纸,双眸看向他。

    贺聿钦继续道:“修梳子一事,你不必担心,我有法子将它修好交还予你。”

    掌下有轻轻的哗啦声响,她手边的笺花纸不知何时被扫落到地上。

    她弯腰去拾起它,耳畔他的声音传来——“我先走了。”

    兰昀蓁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再起身看去时,廊道上透过门缝射进来的最后一道光隙一霎间暗去,只留一声轻轻的关门响声。

    她望着阖上的房门,良久方回身,低眸瞧着被剪开的点心包裹,里头玫瑰豆沙与莲蓉馅儿的月饼虽还未露出饼皮,那股子香甜气味却渐渐弥漫至她心扉。

    视线不由得又落在手中的那张点心笺花纸上。

    先前是翻来转去、走马观花似的瞧了好几眼,上边精致漂亮的插画设计却如浮光掠影一般在眼眸里掠过。此时真正定下心来,方瞧清上面画着的是什么图案花样,写着的是何文辞宣传。

    屋外头,雨点敲击玻璃窗的动静愈渐小下来,兰昀蓁微微低首,视线落在那张桃红碧绿的点心笺花纸上,一双葱指捏着纸端首尾,叠了又叠。

    终了了,又层层展开来,轻轻叹气着,那笺花纸又飘落进垃圾篓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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