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原先下楼,本是因听见了小辈里有人在议论,说是贺家也有人来道贺。

    她不知那话中的贺家是指的首都的那个,还是此处的这个,心不在焉地于座席上陪着老太爷听了好一会儿的戏。

    终了,在台上的戏子唱到大高潮时,还是决定下楼来瞧一眼。

    碰见萧宪,是她未曾想到过的事情。

    暗杀聂理毓的凶手几近明晰,此番萧家派他来代为贺寿,且又声势赫奕,落在了旁人眼中就免不了有显扬威赫之意。

    眼瞧着那时二楼楼梯口处聂缙的怒意,便可知晓今夜老太爷的脸色不会太好看了。

    楼下的孩子们蹲聚在拐角处点燃爆竹,咻地一声响,鞭炮噼里啪啦地彻鸣着炸开,兰昀蓁刚下楼梯口,未瞧得见盲区,险些脚踩上去,幸好被匆匆下楼来的聂缇一把拉住。

    “小孩子家顽皮,你可有伤着哪里?”聂缇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关切。

    兰昀蓁笑着摇了摇头:“姨母来得正巧,差一丁点都会被炸到。”

    聂缇一笑,揽着她往后院小径那块地儿漫步走着:“今日你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位,可要提防着点。”

    “萧宪?”

    聂缇的步子缓了缓,瞅她一眼:“他爹是老军阀了,又同青帮的那些个头目称兄道弟,你对他能避则避。”

    兰昀蓁问道:“姨母是在担心?”

    聂缇面色严肃几分:“你久不在上海,不知其中水深。那萧宪既非如今萧老爷的元妻所生,也不是府里的姨太太生的……”

    兰昀蓁心中一沉,口中却顺着问道:“怎会这般?那莫非是……”

    聂缇点头,嗓音压低了道:“是萧老爷在外边的女人生的,据说是戏班子里的人。”

    夜风忽刮,她微微拢起锦绣旗袍的云肩,望着前方竹叶飒飒作响的竹园,似是陷入回忆:“萧老爷年轻时抽狠了大烟,烟斗里燃掉的早已不是烟土,是自己的子息缘。当时他年过而立,府中的姨太太娶了好几房,膝下却也只有一个儿子。萧大公子十几岁时得了一场大病,沉疴难起,他那时又得知自己在外还留了子嗣,便连夜将几岁大的小儿子接回府中,以备长子不虞。”

    “那个小儿子,便是如今的萧宪。”聂缇似是感慨,“人人都讲他的心狠手辣同萧老爷一脉相承。他被接回萧府的几年后,萧大公子与人纵马,踏中滑坡,摔伤了一双腿,自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他那时尚且仅有十几岁出头,外头的人都讲戕害长兄一事是他做的,若这是真的……才那般年纪,便有如此狠毒手段,正因如此,我才叫你离他远一些儿。”

    聂缇抬手轻拊了拊胸口,似是一想起便觉着担惊受怕。

    竹园里的竹叶沙沙地摩挲作响,黑影绰绰的细叶罅隙里,兰昀蓁抬头望向那间雕楹碧槛的观戏台。

    丹楹刻桷的屋檐翼角下,吊柱上的那对红绸灯笼仍在夜风中打着旋儿,飘摆不停,无个定所。

    身旁紧挨着的聂缇觉察到她好一会儿没动静,轻拍了拍她手背,语重心长道:“姨母何时害过你?讲的这些话,你自己要记在心上,时刻给自己提个醒儿……”

    青石板铺着的小径尽头处,光亮着的出口那儿多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中年模样。聂缇讲话的声音渐渐压低。

    兰昀蓁目光微动,落在那两道人影愈近愈大的人影上。

    一开始背着光线瞧不清脸,走近了,才发觉是那二人。

    聂缇也注意到,叮嘱的话说完了时,无意间瞥了一眼,瞧见那一男一女中的女人时,面上顿然绽开笑意来:“今夜老太爷寿宴,你们夫妇可还尽兴?”

    那位贵妇人打扮得珠光宝气,梳的正是当下时髦发型之一的鬟燕尾式烫发,鬓角边的一绺鬈发用发胶精致地仔细梳好别在耳朵前面,抹了发油的发梢处燕子尾巴似的往上翘起,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精明气息。

    那女人眯眼笑着回聂缇:“尽兴,尽兴,这不是方才从老太爷那儿贺寿出来么。”她说着,朝身后的小径那道微微扬了扬手,唤着女儿:“来,婉儿,快来见过你姨母。”

    贵妇人与聂缇聊得热络,小径之间,烛火昏暗,未曾瞧见她身后侧还站着一个兰昀蓁。

    兰昀蓁倒是眼盯着那女人。

    自从她那张脸孔被光亮映得清晰了一些许,她便凝视着她了。

    贵妇人的丈夫容色倒很温谦,此刻耐心地立在妻子身旁,微笑着听这对姑表姐妹娓娓叙旧。

    聂缇瞧着小径那头贵妇人的女儿姗姗来迟,微笑着拉过兰昀蓁的臂弯,给他二人介绍:“差点儿冷落了我们蓁儿。你们大抵还未见过吧,这是我二姊姊的女儿,昀蓁。”

    说着,她又侧过身,为她介绍对面之人:“这位呢是胡太太,她父亲生前同老太爷是老交情了,旁边这位是她先生,上海交通部的胡次长,如今胡次长立下殊勋异绩,治理有方,不想也知,假以时日便要荣升部长了……”

    后半段是讲给那对夫妇听的。

    兰昀蓁淡笑着听下去,不作言语。

    其实无需聂缇介绍,她早知晓这对夫妇是何人,且绝不会弄错。

    胡慊笑着摆了摆手:“还早的事,还早的事,三姑太太便不必拿出来讲了。”他眉毛高高拱起,浓眉下的一双眼无意间在兰昀蓁面上一瞥,面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止住,抬起的手臂却霎时停下了。

    杨氏身后走出一位妙龄女子,瞧着模样与兰昀蓁年纪相仿,她嫣然一笑,笑吟吟了朝聂缇唤一声:“姨母。”

    “上次与姨母见面时,你还在念女中,如今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了。”

    杨氏侧眸神色骄傲地瞧一眼女儿,一面又笑着与聂缇言笑,终于在话落时注意到她身旁的那个女子,扬起的嘴角忽地一僵,眸色惊诧地盯着她看。

    胡婉兮未发觉母亲那处的不对劲,娴雅地立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兰昀蓁上下打量一番,上至她打理得精致而微鬈的长发上点缀着的辑珍珠点翠发饰,下至她脚底套着的那双一字带镂空雕花的英国进口玛丽珍鞋。

    胡婉兮收回视线,心中默默有了思量,莞然一笑,将右手臂弯处的蕾丝刺绣珍珠包包换到左手,朝她伸出手:“胡婉兮。幸会。”

    兰昀蓁垂眸瞧了一眼那只套着白色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视线往上,眸光扫过胡婉兮微笑着、挑不出丝毫差错的脸庞。

    她望着她,淡淡笑着,双手自若落在身体两侧,似乎并没有同她握手的打算。

    胡婉兮看着她蹙了蹙眉,尚在不解她的不作为,身旁的杨氏却下意识般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腕,情绪激动地转头对她道:“不能握,婉儿,不能……”

    她看见的似乎不是兰昀蓁,而是另外一张让她恐惧的脸庞,一瞬间便着了魔,紧抓住胡婉兮的手,横亘在她与兰昀蓁之间,发后的翡翠簪子上流苏晃得乱响。

    杨氏的反应出人意料,胡婉兮意外地望向她,反扶住她胳膊:“娘,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么?”

    兰昀蓁平静地立在原处,凝眸望着杨氏慌乱的背影,不经意间觉察到有一抹视线同样落在自己脸上,她抬眸追去,与胡慊的视线交汇。

    后者未将心思放在突然不适的妻子身上,而是望着她不知已有多久,剑眉攒着,不住地拿帕子揩去额间渗出的细汗,眼神似乎有些心虚却又掺杂着几分复杂的情感。

    胡婉兮托不住双腿发软的杨氏,面色不满地望向他:“爹,你快扶着娘一些啊。”

    胡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兰昀蓁的脸,用帕子揾了揾额上的冷汗,将它塞进匆匆塞进胸前的手巾袋里,动身去揽住杨氏。

    聂缇瞧着杨氏发白了的唇色,于一旁忧心道:“莫不会是中了暑热?赶紧先去客房里歇一会儿,我叫医生过来瞧一眼。”

    她一回头,见兰昀蓁还站在原处,心间松了一口气,笑说:“这里不正有个医生么。昀蓁,你快来看一眼这究竟是怎么了。”

    杨氏被丈夫和女儿搀扶着,一听见“昀蓁”二字,脑子里便轰然作响,头疼得厉害。

    闻言,胡慊忍不住再去看一眼兰昀蓁的脸。

    像,何其相似的一张脸啊……胡慊不敢再往下继续深思。

    杨氏强撑出一抹笑意,眼神躲闪着扫过兰昀蓁的脸:“许是有些低血糖了,方才只觉得天旋地转地,实在是失态。”

    聂缇并未觉察出她的古怪,只笑着打趣道:“你也该多顾着些身体,不然若叫旁人瞧了去,还以为老太爷的寿宴不曾准备肴馔招待客人呢。”

    胡婉兮倒是未再顾得上兰昀蓁,担忧地扶着杨氏乘车动身回府。胡慊跟在她二人身后,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身望着兰昀蓁欲言又止,末了,低低地长叹一口气,拂袖走了。

    聂缇站在原地,视线仍追随着那一家三口人,呢喃道:“方才人还好好的,怎会忽地成了这样?”

    心中有鬼,魂虚胆怯,不就成了这样?

    兰昀蓁淡淡收回视线,对聂缇一笑:“姨母别再担心了,不会有事的。”

    聂缇点了点头,收拢肩膀上的云肩,稍感宽慰:“说的也是。”

    二人相伴着绕过青石板小径,愈靠近主屋的后门,里面传来曼妙欢快的歌舞声便愈清晰。

    大厅中央已然成了舞池,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于柔软的红地毯上跳起优美的华尔兹,伴着空气里的幽幽暗香与轻快的西洋乐曲,言笑晏晏,乐以忘忧。

    聂缇方同兰昀蓁从后花园踱步进来,眼瞧着角落里西洋乐团的乐手们忘情地吹着低音大号,双手拉动着胸前的手风琴,不禁被这浪漫逸趣的气氛感染:“说来这还是你返沪后第一次在交际场合露面,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有幸得你的第一支舞?”

    兰昀蓁顺她打趣的视线望去,只见摆放着果盘与香槟酒的长桌那边已站了好几位世家子弟,有的借举杯饮酒做遮掩,有的便举止大方、毫不掩饰地朝她投来青睐的视线。

    兰昀蓁无奈地笑笑:“姨母便别打趣我了。”

    话正说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许奎霖手举一杯香槟酒,戴着那副金边框眼镜,上身是一套卡其色格子马甲搭白衬衣的装扮,下半身穿着西装裤,斯斯文文地走过来,先是瞧了兰昀蓁一眼,再是对着聂缇绅士问候道:“好久未见到三姑太太了,您身体可还安康?”

    “安康,安康,我一切都好。”聂缇笑着回他的话,偏头略瞅一眼身旁的兰昀蓁,唇边的笑意遮掩不住,“方才的胡太太应是还未走远,我去瞧一瞧他们可还有哪里需要帮忙的。”

    聂缇轻拍一拍兰昀蓁的肩头,笑着离开了。

    兰昀蓁看着她快步远去的背影,面上笑得无奈。直到瞧不见影子了,方回头将视线落在许奎霖脸上:“来找我,是有何事?”

    许奎霖便端着长笛杯低头笑:“没事便不能找你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我想你心情大抵也会好些。”

    兰昀蓁笑而不语,并不置肯否,只微微侧头一瞧他右眼眉骨下方,眼窝处的那道疤:“上次留给你那爱尔兰医生的电话号码,你可有通过电话、找过他了?”

    许奎霖点头,一一回道:“电话已通过,人我去诊所见过,各项检查也已做过。”

    真是会押韵,她要听的那些话却一句也不讲。

    兰昀蓁嗔怪地抬眸瞪一眼他,那样一双眼眸落到许奎霖心里,却是温柔又温情的。

    “既然已经这般周全了,那这副眼镜怎还不取下来?”

    许奎霖抬手,食指在右眼框的眉毛下横着划一道:“飞溅的玻璃划伤了眼球神经,右侧眼睛未失明已是万幸,这里的环境条件与医疗设备皆达不到标准,要想用手术恢复视力,只能去国外寻找机会。”

    她道:“要去国外那便去国外,许二公子缺的又不是钱。”

    许奎霖低首望着她笑了,眸色温和:“我手里不缺钱,但也不差这点视力。平日里出席正式场合,好的视力不可缺,这问题戴副眼镜便能解决。私下里,你若不喜见我戴着它,那今后我来见你时便摘下来,我俩不至于站得疏远,看真切你的视力我还是有的。”

    兰昀蓁便笑:“那倒无需你来给我开特例,我只是觉着你这眼睛伤得冤枉。”

    许奎霖摇头笑道:“是不值,昀蓁,你觉得不值才会这样。”

    她向来觉得国人的矛头不该对向同胞,那样可以被磨砺得锐而锋的东西,应当直指向侵略者的心脏。他心中都明白,因此即使眼部受到的损伤难以逆转,他也未同那些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计较一分一毫。

    兰昀蓁听他剖析着自己,也不予评价,温和笑着看他:“今夜你来寻我便是随便聊聊的?你倒是不自知,自己是如何将我置于火热水深之中的。”

    许奎霖闻言一挑眉,沿她视线瞧过去。

    兰昀蓁独身一人站着时还好,他一过来,长桌那边的几个公子哥皆有意无意地朝此处投来探寻的目光。

    显然,沪圈中少有人不知许二公子同那位聂府的三小姐年少相识,青梅竹马,乃是众人眼中的才子佳人一对。

    轻歌曼舞的华尔兹舞池边,本想寻势对兰昀蓁邀舞一曲的几位公子哥此时都遗憾无及,心中懊悔道慢人一步,失了这一近佳人芳泽的良机。

    许奎霖收回视线,落回到她脸上:“我还有话同你讲。”

    ……

    聂府主屋的二楼廊道上挂了许多西洋油画。

    大多都是六姑太太聂绮从鲁意斯摩拍卖行高价拍回的玻璃油画,还有一小部分是四小姐聂之仪挂上去的,不过被聂绮的那些挤到了卡卡角角里。

    她似乎很是喜爱巴洛克时期的一名女画家,墙上那些油画里的多是花卉、虫鸟,还有几幅中国的青花瓷器。

    兰昀蓁走马观花似地大致扫了一遍,步履放得缓缓地,同身旁的许奎霖静静走着。

    幽长的走廊是夹在两排客房的中间,隔音效果并不算好,隐约可听见楼下舞池里悠扬的钢琴曲和宾客们的欢言笑语。

    “那日有了批条,老太爷的那批货物可都安全卸下了?”许奎霖偏头看向她。

    兰昀蓁望着画的神色愣了半刻,随即回头,温柔微笑着回道:“多亏了有你在,后面的卸货很是顺利,不然老太爷定是要怪罪于我的。”

    许奎霖缓缓点头,思忖着:“那时他老人家安排你在礼查饭店下榻,这其中可还有隐情?”

    兰昀蓁笑笑:“怎么会。他要寻一位故友办事,碍于不方面亲自出面接见,便嘱咐我去,至于为何住在礼查饭店,不过是会更方便些罢了。”

    许奎霖摇头苦笑:“昀蓁,这件事你何必瞒我,我总不会害你。”

    此话一出,她便将许奎霖所知道的消息忖摸了个大概。

    他见她不说话,便继续讲下去:“我并不是来训诫你的,只是他要你替他办成的事情太过危险,那样才是真将你至于水深火热之中。”

    公共租界的副总巡捕,替洋人办事,多么威风凛凛的一桩差事。

    但就是这样一个倚势挟权的官吏,遽然死在了丹桂第一台的戏园包厢里,还是一具被割下舌头、满口腔血涔涔的尸首,此事可大可小,若那些外国人真要追究起来,以此发难,聂岳海是否会保全她还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总之,此事是最后一件。聂理毓死了,你在老太爷跟前更要藏锋敛颖,凡事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许奎霖抿唇。

    兰昀蓁静静地听他讲完所有话:“我知你同那群英国人打交道已久,副总巡捕的死未闹大,应当也是你于其中斡旋襄助。我该谢你,但奎霖,你也知晓我做一件事前若未思量周全,是不会贸然去做的。”

    她走到一幅玻璃油画前,抬手轻拊过鎏金雕花画框,指尖触碰到板背印着油彩的玻璃板上,冰凉透过皮肤,似是由指尖漫延至全身:“自中西女塾毕业、决定学医的那刻起,你少时认识的那个昀蓁,便不再是兰昀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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