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上二楼,迎头便碰上一人。

    胡慊正从二楼洗手间出来,转身往右拐时,瞧见了兰昀蓁。

    他似乎很是意外,神色忽地紧张起来,视线却又忍不住去打量她的脸庞。

    兰昀蓁脚步放缓了些许,静静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云……兰小姐还请留步!”胡慊见她要走,险些脱口而出,急忙唤住她。

    兰昀蓁停下脚步,回身淡淡地看向他:“胡次长?可有要事?”

    胡慊深深地望着她:“也并非何要事,只是觉得兰小姐与我的一位故人模样十分相似,也不知你们是否认得?”

    兰昀蓁闻言淡笑:“哦,那么敢问次长口中所讲之故人是何身份,与你又是何干系?”

    胡慊面色紧绷:“她……是我曾经的一位友人,如今已过世多年。”

    “你今年有多大了?幼时可否长居于上海?家又住在何处?”胡慊一股脑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连连追问,似是迫切欲知晓答案。

    兰昀蓁不答反问:“我记得胡次长是在政府交通部门就职,而非内务部,您这些话问下来,倒颇似是要盘查我的家底。”

    胡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忙圆场道:“……聂老太爷寿宴当晚,我瞧你同婉兮大抵差不多大的年龄,便也是随口一问。”

    兰昀蓁笑而不语,见他甚是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断续着还欲再说些什么。

    “你从前可去过……”

    “老胡啊,你在同谁讲话?”一道平和温婉的女声蓦地插入。

    杨氏从另一侧楼梯上楼,只能瞧见胡慊的后背,却瞧不见他身前方的兰昀蓁。

    “轮船公司的方老板找你有事要谈,你……”杨氏的声音在看见兰昀蓁的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面上和善的笑容瞬间僵住,愣在原处:“你怎么在这里!”

    胡慊低头缄默不语,方拭干洗手水的帕子此刻又揾去额间的细汗。

    杨氏瞅一眼胡慊心虚的脸,转而紧张地盯向兰昀蓁:“你二人在这里都说了些什么?”

    兰昀蓁从容淡笑:“胡太太看上去很是紧张,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杨氏的手揽紧了些肩头的黑色毛绒披肩,勉强镇定几分:“倒也不是,只不过看见兰小姐也在此处,颇有些意外。”

    “胡太太每次见我脸色都不大好,貌似对我颇有些成见?”

    杨氏强笑:“兰小姐说笑了,我与你不过见过两面,又何来成见呢?”

    “是么,倒是我误解了。”兰昀蓁淡笑,“我还有事,便不与二位多聊了。”

    兰昀蓁抬步离开。

    胡慊恍然间抬头,面容怔忡的立在原处望着她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身后隐约传来杨氏尖锐的质问,她似是与胡慊争执起来,后者不耐烦地解释着,二人吵得很不愉快。

    兰昀蓁敛眸,将身后的二人抛之脑后,目光扫向先前贺聿钦站过的位置,那处只余下一名手托红酒盘的侍应生。

    她上前问道:“你好,我想问你方才可有见过贺少将军?”

    侍应生思索后答道:“您是在寻贺聿钦贺少将军?方才也有人来寻过他,不过还没问两句却又匆匆往楼下去了。”

    兰昀蓁心中疑惑:“那人你可认得?”

    侍应生笑着摇头:“今日来了许多大人物,我也认不齐全……只记得那个人穿着西装马甲,头顶一只黑色船型帽,遮住上半张脸,但嘴唇紧绷着,神色瞧着很是严肃紧张,像是有要紧事。”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兰昀蓁拧眉思忖片刻,“那人下了楼后,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会厅的东南角。”侍应生单手空出来,手越过扶栏往楼下指了一个方向。

    她顺势往下望,侍应生的手指所指之处,正是今日到场的皖系军阀的桌席。

    兰昀蓁的心脏砰砰跳着,紧锁着细眉,匆匆下楼。

    演讲台上,商会的总会长隆重介绍着今日宴席的“特邀嘉宾”,一位身着卡其色军服的军官立在一旁等待着接过话筒,他肩头上缝有金线绣制的肩章,其上绣有军队军徽及番号,看着应当是高级军官,深褐色的皮带上挂有一把手枪,面色庄严又肃穆。

    兰昀蓁加快步子,眼眸快速扫过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处所。

    耳畔传来商贾们的窃窃私语:“这才是今日商会宴会,在幕后唱主角的人啊。”

    从方才跟侍应生的讲话中,她大抵猜出那个同样在寻贺聿钦的人是唐培成。

    他为人刚毅,敢做敢为,满腔碧血丹心全然托付给家国,今日在场又有许多军阀高官……心间愈想便愈发觉着戒惧,尤其是,现在她四下都寻不到唐培成的身影。

    演讲台上,身着军服的高官预备站上商会总会长让出来的位置。同时,位于演讲席正前方的摄像师一点点调试着相机机位,将镁光灯对准半身高的演讲台。

    兰昀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台相机上,又往四下快速打量着。

    今日到场之人皆是名流要员,宴会前一夜会有武官仔细勘察可疑物品,而正式入场前必定会经过严格的搜身检查。

    将长枪带入宴会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而一把轻便不易走火、安全性好的袖珍手枪便刺杀要员的不二之选。

    最重要的是,袖珍手枪体积小,比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还要短,以唐培成的才智谋略,躲过搜身检查当是易如拾芥的事。

    如若他的目的真是要刺杀军阀高官,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兰昀蓁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头细细思索着。

    她身处美国留学时,曾诊治过心脏中弹的患者,且在选修的理论课上对于军械类的知识也有一定了解。袖珍手枪在近距离具有很强的杀伤力,但有效射程不可超过三十米,实际需要在十五米内开枪才能一发精准击中目标。

    而由演讲台为中心,向外延展十五米的半弧内……兰昀蓁紧锁眉头,目光在人群中急遽地排排扫过,搜寻着唐培成的脸孔。

    她手指不由得攥紧了身侧的衣裙,人若是在二楼,或许不能一发击毙目标,而若身处一楼,却又人多眼杂,开枪时的动作又势必引人注目。

    耳旁是众人滔滔不息的议论声,演讲台前,摄像师正在为商会会长单独拍下几张明朝登报要用的照片。

    快门咔嚓按下,通电后镁灯丝在空气中剧烈燃烧且映照出耀眼的强光,周遭白烟蒙蒙,有那么短暂的一霎,众人无法瞧清晰身边的人。

    她的思绪顿然猛醒。

    镁光灯……正是镁光灯!

    唐培成若要借镁灯丝燃烧那一刻所产生的强光、白烟与声响,以此淆惑众人视听,再趁机行刺目标,胜算会大很多。

    军阀高官站上先前商会会长站过的位子,台下有与军队高官着同色系军服的武官领头拊手鼓掌,掌声辚辚。

    兰昀蓁于一片喧嚣中瞥见那张头顶黑色船型帽的脸孔。

    唐培成此时立身于相机左侧,深黑的帽沿被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阴沉的脸。但她凭着这几次的相处,还是将他一眼认出。

    她忽而注意到闯入视线里的另一人。

    贺聿钦神色凝重地借道从人群中挤身而过,视线频频望向那道背影,步伐隐约透露出紧迫,也是奔赴朝唐培成的方向。

    快一步,只需再快一步……

    几乎是下意识做出的决定,身体比思绪要反应得更快,她抬步往摄像机边奔去。

    众人虚伪言笑的脸庞、宴厅中灯红酒绿的光束、台下雷动欢迎的掌声,一点点在她眼眸深处、耳畔巨细无遗地放大,以及……那束燃得白炽耀眼的镁光灯、飘飘缭绕的白烟——还有那道尖锐的枪响。

    枪声一出,半身演讲台后,军阀高官尚张开的口霎时间噤声,胸口处凹进一抹黑点,股股鲜血向外直涌,浸染了身前的整片衣裳。

    子弹正中心脏,饶是悬壶济世的神医也无力回天。

    来宾们皆吓得大惊失色,四处仓皇而逃。

    大门口处,围有重官兵把守,领头之人高声疾呼:“封锁出口!活捉刺客!”

    人群混乱,酒席上的餐布于慌乱之中被人扯落,玻璃高脚杯连同其中的名贵红酒一并倾倒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满地狼籍。

    兰昀蓁与逃亡的人流格格不入,她怔忡地立于原地,视线越过一道道慌促的身影,找寻着那个头戴黑色船型帽子的男人。

    乱影幢幢之中,她视线捕捉到那顶黑色帽子。

    唐培成脚步匆匆,手中握着的枪如今已不知藏在何处,他的帽沿更被压低几分,几近只能瞧见他紧绷着的嘴唇。

    他应当是想从侧门脱身,可此时几扇侧门皆被官兵拦守起来,便是插翅也难逃。

    兰昀蓁四下望去,狼藉混乱之中已寻不见贺聿钦的身影。

    若如此,唐培成要想全身而退,便只剩下那一个法子……

    “以我为质。”她借着人群遮掩匆匆赶上唐培成,在他诧异的视线中,她催促道,“快!没时间了,你只剩下这一个法子。”

    唐培成被她扯到角落,紧锁着眉盯着她:“你凭何认为,那些人不会为抓我而先杀你?”

    兰昀蓁迅速道来:“当着聂老太爷的面杀聂家的后嗣,那帮人且还没这个胆。”

    明处,传来尖锐的警戒哨声和官兵们要求搜身检查的命令,唐培成的眼快速扫了一眼外头,目光紧紧逼视着她:“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你我都是拥有那一寸丹心的国人。”兰昀蓁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紧盯着的视线,眸底一片清明,“你我要做之事,虽殊途,却同归。”

    ……

    高瞻匆匆与贺聿钦回合:“怎样,他人可逃出去了?”

    贺聿钦面色凝重,视线扫过慌乱避身的宾客,以及几扇门口处严防死守着的武官:“难上加难。”

    高瞻的神情霎时沉重几分:“他今日若是出不了这酒楼……”

    贺聿钦的心也沉下来几分,高瞻后半句未出口的话他又何尝不知。

    宴会厅里,官兵严防把守着,先前四处乱逃的宾客们逐渐被聚到几个角落里核对身份,淆乱的场面正在恢复井然。

    乍然间,一声枪响再次划破紧张的氛围,人群中又有人闻声惊呼,武官们警惕地抬枪对向枪响的来处。

    高瞻眼看着那处,眼眸里都含着几分惊愕,忙对身旁的贺聿钦确认:“那是……那人不是……”

    贺聿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瞳孔倏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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