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一暖手。”他对她道。

    方才接茶时,他便发觉她手凉,心中备了好几个由头欲让她将杯盏拿去暖手,终了,还是不若明了直说。

    脸上忽觉几片凉意,兰昀蓁迟疑片刻,将视线与贺聿钦的分开,仰头看向夜色沉沉地天空。

    夜幕之中,几处零落白点往下飘着,朝脸愈近,渐渐的,愈来愈密,柳絮似的霏霏落下。

    是落雪了。

    兰昀蓁轻轻哈出一口雾气,抬臂伸手接住三两片微小雪花,凉而软的东西顷刻间随掌心的温度消融成雪水,湿濡了她手心。

    瑞雪似挦绵扯絮,天女散花般霭霭飘起,积落于幽暗里弄的尘土路上,迎上朦亮月华,映照出浅薄一层荧荧白茫,长街上尚有风雪夜归人,踏着乱琼碎玉,迎风湮没于灯火阑珊处。

    黑咕隆咚的弄堂不知传出哪户孩子的欢笑声,应当是晚归的父亲在家门口处逗弄等候期待的儿女时才有的温馨。

    手中的茶盏传递温暖的热气到她掌心,翠绿的茶汤面上隐隐留下六角霜花游过的痕迹。

    孩子们的咯咯笑声依旧在谧静的里弄里闷闷地传着,兰昀蓁悄悄地偏头看向他,这时才发觉两人的头发、肩膀上皆覆了一层薄薄的初雪。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那首诗是这般写的。

    可二人如今未曾分隔,也不知相思与否,淋雪共白首,也不知是会成就镜花水月一场,亦或是如愿以偿。

    贺聿钦似是觉察到她蕴着心事的视线,偏头看她:“在瞧什么?”

    兰昀蓁摇头,笑靥柔婉:“雪落得很大,来年定会是个好年成。”

    瑞雪兆丰年,从来都是这般讲的。

    贺聿钦转眸看向屋外纷飞的密雪,低声道:“一定会的。”

    -

    新年伊始时,许胡二家的长辈们择定良辰吉日,许奎霖与胡婉兮在一月末于爱俪园完婚。

    不过十几日,又至春节,喜庆氛围浓浓不断,一下子便再次闹热起来。

    这一日,某位高级军官的太太有事相托于兰太太,约下在汇中饭店搓麻将、尝名菜。

    “……两家人都想给这对新人一副好派头,特意花了重金租借在爱俪园。可为何又偏选了这处?”

    “听人讲,那爱俪园的名字可有来头,‘爱’字取的是那英国男人的中间名,‘俪’呢取的是他夫人字俪蕤里的那个‘俪’,爱俪爱俪,哎呦,世人都讲呐,这英国盛产彬彬有礼的绅士,殊不知这英国人柔情蜜意起来,竟也能如此肉麻,真是叫人牙都酸掉了去。那许、胡两家相中的亦有这点,传出去也不失为是一段佳话呀。”

    隆隆的洗牌声中,约局的那位贵太太手中幽幽地搓着麻将,高高挑起眼角眉梢,笑着说起近几周里酒后茶余的琐谈,欲热络起场子。

    兰太太听罢,朝牌桌对头的兰昀蓁掀眸瞥去。

    这几日,她最不愿听闻的,便是许、胡这二家的婚事,与兰昀蓁同在一处时尤甚,就怕自己家的干小姐听罢心中难受。

    兰昀蓁仍微微笑着,笑眼抬眸接一眼兰太太的视线,白如柔荑的那双手继续在螺钿麻将里轻轻推着。

    今日本是有四位太太一同打麻将的,其中一位家中临时生事绊住了手脚,需晚些才到,兰昀蓁便坐到牌桌边,补齐了这三缺一的局面。

    “钱太太怎地还不到?该遣人去催一催才好。”兰太太淡淡道。

    那贵太太一听此话不相关,霎时反应过来,心中忙懊悔讲错了话,妆容精致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朝着兰昀蓁道:“我听闻三小姐近来又做了几场大手术,救了好几人的性命?你们医者仁心仁术,放在佛语里,这便是普济众生的大事,兰太太信佛,此番又当高兴了。”

    贵太太一番溢美之辞出口,兰昀蓁也只笑笑:“伯母这番话,都要将我捧到天上去了。”

    “哪里有假,分明句句属实的呀。”怕兰昀蓁心中不爽快,那太太又忙捧上一句。

    门外,钱太太姗姗而来,她尚不知房中发生了何事,笑吟吟地拢了拢肩头雪白的狐裘披肩踏门进来:“我来迟了,什么属实不属实的,你们在论什么?”

    “没什么。”兰昀蓁抬眸一笑“我手气不佳,钱伯母既来了,那我便不占这个位子了。”

    手中的牌不搓了,她起身腾出位子,朝兰太太道:“方才瞧见有熟人在此,我去打一声招呼。”

    兰太太自然点头同意。

    堂倌为她将珠帘拉开,她听闻那贵太太的声音着急忙慌地跟在后头道:“三小姐就走了?多留片刻也好呀!”

    -

    今日同将宴办在汇中饭店里的,还有昔日的军官同僚聚会。

    舞厅门口有武官持枪值岗似的把守着,舞厅里边,交响乐轻快欢乐地奏着,场中多了许多穿军装军裤、身姿硬挺的人。

    天花板上的黑青铜大吊灯映照之下,铺着纯白餐布的酒桌边,身着军服裤的人们杯觥交错,谈笑风生,多是感今怀昔。

    聚在一处的几位皆是昔日从保定军校毕业的老同学,其中便有贺聿钦与高瞻的身影。

    “聿钦虽只在保定读过两年,却让我印象很是深刻。那年两派战争爆发,你在国外停学,联合会攻,后来贺老将军同我谈起此事时,嘴上虽将你痛批,但明眼人皆瞧出来,他心中是为你倍感骄傲的。”

    被六七人簇拥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年纪约莫五十左右的男子。

    若只瞧他脸,他或许会被认作为温文儒雅的文人,但他身上穿着的,是齐整一套被浆洗得褪了色,却仍旧挺括整洁的军服裤。

    样貌虽文气,但眉宇间那股行伍出身的凛然气却不容人忽视。

    贺聿钦一进舞池便被昔日同窗拉住灌下几杯酒,此时,那张清峻面庞上虽挂有三分醉意,但立在旧时的教官身前时,仍身姿笔挺,容色崇敬。

    一旁的高瞻也喝了不少,此刻面色酡红,甚是感慨,抬手拍在贺聿钦肩头。

    “只可惜,也是因那场战役,一方战胜后,将另一方投降的十五师官兵收容于军校内,终了却因为发不出军饷,十五师哗变,军校被洗劫一空,学馆校舍均被烧毁,军校也由此不得复课。”说到此处,老教官不由得百感交集。

    “烧毁了不要紧,保定的一草一木,学生们都记在心底。”高瞻今朝欣喜,酒醉了已有七八分,手攀在贺聿钦肩头,今日的话倒是格外多,“我仍记得军校大门落于南边,辕门阔高,朱漆门上嵌有铜钹,门楣上悬着横匾,其上篆刻“陆军军官学校”六个大字,气凌霄汉,丝毫不亚于直隶总督府大门。”

    高瞻一番话,说得诸位同窗心中皆慷慨激昂,有人又回忆起来,“我记得那时聿哥在靶场练完枪后最爱往尚武堂跑,尚武堂厅门两侧贴着楹联,字题……”

    “报国有志,束发从戎,莘莘学子济斯望;尚父阴符,武侯韬略,简练揣摩成一厅!”高瞻的眸底闪着微光,声音铿锵,一字一句道出下文。

    不止是他,其余人皆齐声道出口。

    似铿金戛玉,掷地有声。

    贺聿钦只静静听着,目光温润地注视着众人,嘴唇边携着浅淡笑意。

    众声之齐,引得旁人侧目,有相熟同僚瞧见了贺聿钦,忙端了酒杯笑着上前,挨肩搭背地起哄要他饮下。

    贺聿钦酒量尚可,此刻倒还算清醒,但奈何高瞻酒意上头,嚷闹着帮着敬酒之人一同拦住他。

    一时间,他成了群起而攻之的不二之选。

    舞台上,乐声袅袅婉转,数杯烈酒下肚,酒酣耳热,他已不胜杯酌。

    高瞻不知在第几杯时便已酩酊烂醉,歪歪斜斜地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省人事。

    他瞥了眼他,眸底含笑。今日着实高兴。

    “聿哥,作为昔日同窗,我敬你一杯!”

    又一杯酒出现在贺聿钦眼前,他一手拊在酒桌上,半倚着,另一只空出的手微截停那杯酒,抬头朝来人微笑:“今日不胜杯酌,择日定当尽兴。”

    “这怎么能行?”率先敬酒的那人笑着不依不饶,“我们这些戎马征战的人,哪来那多择日?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话说着,众人笑起来,好一片语笑喧阗中,竟有胆大的往贺聿钦身侧推女子。

    贺聿钦虽已是玉山将崩之醉态,却仍保留着一丝清醒与理智,同身遭贴近的歌女拉开距离。

    “贺少将军,贺少将军。”一簇簇军装之中挤进来一堂倌,堂倌手中端一木盘,其上放置一樽茶盏,“楼上送下来一盏醒酒茶,给您的。”

    醒酒茶?他不曾要过。

    贺聿钦瞥了二楼一眼,那处的红绿珠帘在空中微微摆着,似隔非隔,却瞧不真切人影。

    他淡淡收回视线,抬手拎起茶盖,茶盏中弥漫出的那股子茶香沁入他鼻息时,他心底便骤然明了了。

    那盏青花缠枝莲六边盖碗内盛着的不是旁物,而是那熟悉且难以忘却的茉莉香片。

    茉莉的清香在浓酽的烈酒气味中更显淡雅绝尘,那般难求的香片,那般茶艺精湛的人,如此一来,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贺聿钦的眸底清明几分,却仍作五分醉意,抬臂挡住几位老同学们围上来的酒盏,面上含笑:“有一熟人,我去打声招呼。”

    这个由头,倒叫众人不好拦他了。

    有人侃笑:“莫不是上海滩的哪位红颜知己,将聿哥的心魂都勾离了?”

    “欸,可不要乱讲,聿哥向来束身自好,身边哪里来的粉红佳人?”

    贺聿钦低笑不语着离场。

    “她人在何处?”他侧头问堂倌。

    堂倌手中仍端着茶,回:“三小姐在楼上定下了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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