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默了半晌未说话,只听她继续道:“我更知道,你同聿钦之间有感情。两情相悦之人,目成眉语,眼神是藏不住的。”

    邵元菁的语气中似是含着淡淡欣慰,一时之间,兰昀蓁有些不明白她今夜这通急遽的致电是为何:“元菁,你真的还好么?可要我过去一趟?”

    听筒那端的邵元菁又是咳了两声,却兀自往下接着道:“可你知晓么,聿钦这种人,注定是要戎马一生的。”

    兰昀蓁只觉这话万分耳熟。

    她忆起来,那是她方返沪不久,在牌桌上听某位太太也这般讲过。

    “昀蓁,做决定前要慎之又慎,莫要如我这般。”邵元菁的声音轻轻如絮,甚是渺远,“我这辈子,就似是唱了一场大戏,锣鼓开台,匆忙着登场,戏帘落幕,本以为赢的是满堂彩,到头来却觉是华胥一梦。”

    她的几番话间似是毫无关联,兰昀蓁此刻思绪乱得很,如堕云雾之中,却又觉得邵元菁的情绪不对:“究竟是出了何事,元菁?”

    听筒那端的邵元菁轻轻慨叹一声,似有哽咽,低笑:“无妨,昀蓁,许是我今日看了一本诗集,又有些多情善感了。”

    兰昀蓁放心不下:“你如今可在府中?我过去一趟。”

    “你不必过来了。”邵元菁回拒,温声提醒,“他今夜在府里。”

    邵元菁所指的这个他,无疑是贺亥钦。

    十载伉俪情,她对他的厌恶,甚至已不愿让他姓名自口中流出。

    兰昀蓁握住听筒的手紧了紧,耳畔又传来低低的咳嗽:“他为人桀骜自恃,少时起便好争权斗利,与聿钦交锋时更尤甚。聿钦看上的东西,他从不会轻易放手,我想,聿钦钟意的女子也亦如是。你要提防他一些。”

    她听得如坠冰潭,心底渐生一片寒凉。

    沙发上坐了许久的聂缇见她脸色发白,起身担忧地上前轻声问:“蓁儿,是发生什么事了?”

    耳旁的听筒传来挂断的声响,兰昀蓁低着头,手中仍紧握话筒,好一会后方回神放下。她朝聂缇强笑了一下,轻轻摇头:“只是有些乏而已,姨母也早些歇息吧。”

    聂缇看着她,面色担忧却也未说些什么。

    -

    时至月中,安济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住着的那位英人督察时历半年终于浩荡出院。

    枪伤在心脏旁侧,若非兰昀蓁在手术台上极力抢救,恐怕那人早已驾鹤西去。

    那洋人倒也惜命,历经九死一生后,下了手术台麻药清醒了的头一件事便是安排巡警于特护病房外每日轮岗值守,心脏科的诸位医生大半时间都被他强占去,兰昀蓁作为他的主刀医生便尤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而后一位护士探身进来:“兰医生,特护病房里的病人今日出院,说是要在离开前感谢您。”

    兰昀蓁伏案记录着医案,闻言,手中的钢笔一顿,她抬首对护士道:“就说我正在手术室,不便见他。”

    那位护士望着她犹疑地点了点头,退身阖上门离开了。

    半刻钟后,门再次被敲响,来人是院长高仲良。

    “当初,你接下那台手术时就该料到会有今朝。”高仲良见她仍垂首专注着医案,不禁摇头无奈道,“若那洋人未能救活,巡捕房不会放过你,而如今你救回了他的命,自然也该知晓同他见面是免不了的。”

    “若要见面,早在病房里便见过了。”兰昀蓁将钢笔盖阖上,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揭开一条缝隙,垂眸往外看,医院大门处已占了乌泱泱的一片人,“可若寻了一堆记者来大肆报道,就无必要了。”

    高仲良叹道:“巡捕房欲在民众面前树威,登报是手段之一,只是将你牵扯其中……”

    “且让他们去吧,即便登报又能威风几日?”兰昀蓁敛眸,松手将窗帘放下,“我该去查房了。”

    她离开办公室,却在医院一楼无意见到了一位熟悉的面孔。

    “昀蓁。”邵文则也看见她,他面色很是不好,携着疲倦,似乎携着伤感。

    “大姐夫今日怎会在此?”她意外地走上前,温和地笑着提起,“长姊生产后一直修养着,我还未去探望过她与小外甥,下次得空了,我这个做小姨的定要备份厚礼登门拜访。”

    邵文则神色略显生硬地点了点头,视线看向兰昀蓁,欲言又止。

    “是家中谁人生了重病?”兰昀蓁见他脸色异样,又问。

    邵文则紧抿着唇未语,稍垂下头好一会儿,再抬首时,已成满面怆痛:“家姊……她于昨夜病逝了。”

    兰昀蓁听闻这句话,面上的笑意时凝固。她的身子微晃了一下,手掌用力撑住身旁的台面,心中似有千万根细针在刺:“怎会如此?”

    “其实自前一周始,她的身子骨便急转直下,我本欲请你探看一二,可她执意不肯,只说是因节移季替,回寒倒冷,才惹得身体不爽利,自己心中有数。”邵文则说来,如今亦是追悔自责。

    “……她生前,可有说些什么?”她低声问。

    邵文则脸色黯淡,摇头道:“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走得很安详,丫鬟清晨上去服侍她洗漱,敲门许久未听见动静,再进去瞧时,人已然不在了。”

    一旁有护士为邵文则递上来一张东西:“邵公子,您要的东西开好了。”

    邵文则颔首收下,他的手指紧攥着那页纸,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绷起。

    兰昀蓁垂眸看见那张纸上的几个深黑字体——“死亡诊断书”,那几个大字在她眼前似重印一般地晃动着,双目顿觉刺痛,她低头闭了闭眼,只觉视线一片模糊。

    熬过寒冬,却死在暖春——这是上海滩的诸位贵太太们在牌桌上对于贺邵氏的评价。

    “要我讲嘛,她是自己想不开,要是自己想开一点,早早地给贺大少爷纳一房姨太太回来,待姨太太生下孩子再抱到自己房中教养,哪还会有这么多事?”麻将桌上,一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贵太太一面摸着牌,一面吸一口两指间的那根女士香烟,吞云吐雾。

    白烟袅袅,她涂抹着血红指甲油的指尖分外显眼,同她那一张一翕的殷红的唇一般无二。

    另一位太太回道:“听说那位大少奶奶柳絮才高,平日里再清高不过,哪里放得下身段给丈夫纳妾呢?”

    兰昀蓁坐于一旁椅子,垂眸默声听着。身前侧的兰太太闻着那股香烟的气息,心底的烟瘾又犯了:“去拿我的□□来。”兰太太轻拍一拍她手背。

    兰昀蓁微抬眸看了她一眼,默了一两秒,起身去到兰太太的卧房里。

    卧房中烧着香息辛甜的苏合香,屋内窗帘半掩着,光线昏昏沉沉的。

    “干妈怎地忽然不打牌了?”兰昀蓁低眸将搓好的烟炮塞进烟斗大口里。

    兰太太侧身躺在床榻边,视线直落在那柄烟枪上:“嗅见对面太太手中的烟味,噪子眼里便燥得很。”兰昀蓁将装好的烟枪递过去,兰太太斜斜地侧躺着,拿着一端凑近烟灯,慢慢加热。

    烟斗里的烟炮逐渐软瘫成一团稀泥,又随着高温逐渐膨胀、冒泡,隔着一层迷蒙的白烟,兰太太一手捧着烟枪,薄薄的红嘴唇凑近了吸食。

    兰昀蓁淡漠地坐在一旁,眼见着她的面部肌肉逐渐放松下来,旗袍裹着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眼神也愈迷离。

    软化成稀泥的烟膏一点点将烟斗另一端的进气孔堵塞住,她从烟盒里拾了一支铜烟签,将不通气的那端轻轻捅开。

    “还是你做事熨帖。”兰太太倚在床头的软枕上,抬臂将烟斗从嘴唇边挪开了一些,松散地垂眸望着她笑了,语气幽幽道,“这两年你不在我身边,来伺候的丫鬟也手生,我总觉这烟抽得不够舒坦。好在你回来了,手法依旧娴熟。”兰太太赞她。

    兰昀蓁淡笑,她垂眸望着神情逐渐恍惚的兰太太,瞧见她嘴唇微张着,动作变得迟缓,静静地起身去一旁斟好茶水,搁在红木床头上,给兰太太备着。

    人在吸鸦片时易口干。

    她自十三岁那年认兰坤艳做了干娘后,便由她教会如何搓烟炮、通气孔,也记住了她的抽大烟时的喜好。“蓁儿是个好学生”,兰坤艳那时总如现今一般,骨头被大烟熏得绵软,惬意倚偎在床头,这般赞她。

    鸦片烧起来的气味腥甜,卧房里的帘子掩着,光线暗黄昏沉,心底清明之人若待在此处,定对那股颓堕委靡之味作呕。

    兰昀蓁敛眸,瞧见床榻边那盏烛火明灭晃动的点烟灯。那簇火烛红亮,却仍被缭绕的白烟蒙上一层灰白的纱笼,火光照不清软枕上兰坤艳的脸,也照不清床榻边的她的神色。

    她只听见兰坤艳缓而轻地吐息着,呼出一口浊气,惨白的烟雾从她两唇间溢散而出,层层渐淡地往上飘去。

    兰昀蓁蓦地感觉这股靡靡之味似钻入了自己的骨髓,连血液里也弥漫着这股令人痛恶的味道。

    “今日周家小姐过生日,邀我去参加她的生日宴。”兰昀蓁在床榻边坐下。

    兰太太微微抬起眼皮,透过那层薄烟瞧向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去吧,去吧。”

    -

    愚园路的弄堂里。

    韫浓的夜幕中落起小雨。周缨馨在电话里同她讲过,她若要来,动身前便拨给她一通电话,如此她便好提前站在弄堂口接她。

    兰昀蓁没有拨那通电话,也未携伞,她在霏霏的细雨里走着,依着自己的记忆。

    身上的薄外衫已被雨水濡湿,乌黑的长发有几缕依偎在肩头,贴着她脸颊两侧。雨水混杂着弄堂里花草与泥土的气息,冲淡了鸦片的那股腥甜。她站在门口,听见屋子里放着轻盈欢畅的舞曲,抬手叩了叩门。

    “小蓁姐!”门霎时被里面的人敞开,周缨馨欣喜地迎她进门,眼眸刚抬,却发觉她浑身被雨淋湿。

    “怎被淋成这般了?司机未送你过来么?快进来!”她连忙拉兰昀蓁进屋。

    “这是怎么一回事,未带拿雨伞?”屋子里,康修铭刚从厨房里将蛋糕端出,瞧见门口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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