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铜花喇叭唱片机一并摆在楠木八角桌上的,还有一只青釉浮雕莲花熏炉。

    炉中烧着奇楠沉水线香,柔和而甜凉,有那么一瞬,屋内似忽地便悄静了,只留下那嘶哑磨响着的唱针,连同贺聿钦的话语在她耳畔。

    兰昀蓁忽而有些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浅红的唇微微翕动了下,终了却又阖上。

    除开情意,她对他仍掩去了许多事……

    譬如,那趟返沪的邮轮之上,他于聂理毓的尸首边拾起的那些沾染着鲜血的佛珠。

    又譬如,在莫可指数个更阑寂然的无边长夜里,频频将她从梦寐中惊醒的瘫倒在血泊之中的唐培成的脸孔……萧宪所扣下的那一枪,当真是为她而鸣响,这一点,局外人都要误解,然而她自己心中却再清明不过。

    她同母异父的胞弟杀害了他的勿颈至交……就亦如唐培成故世不久之时,她所担忧的那般。她怕唐培成的死会化作一根让人绝望的棘刺,捅进人心深处,静静埋藏,直至心肉悉数溃烂糜腐,又狠然拔出,只留一片疮痍。

    “有些话……我从未同你说起过。”兰昀蓁试图泰然自若一些,却不知,她那双秋水似的眼眸里蕴着淡淡忧色,连其上的两道细眉也缓缓蹙起,“这件事情,亦不是那般轻易便能够论定的。”

    他会始终是那位赤心奉国,以天下为己任的贺少将军,而她却不会一辈子都活成兰昀蓁的模样。

    她不姓聂,亦不姓兰。

    即使明日真相便遭人公之于世,她被揭露、被挫骨扬灰,身躯里流淌着的也只会是云家的血。自她踏入聂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她走下去的每一步便都背负着亲人的性命。

    此生都无法再从心所欲而活——在遇见贺聿钦之前,她早哄骗自己,若可让云家昭雪,沉寂一生又何妨。

    事实上,同他在邮轮上相遇之初,她仍旧是这般想的。

    彼时周缨馨的一句无心提及,让她知晓了他的身份。

    贺家二房的独子,贺聿钦。

    亦是传闻中,那位风华峥嵘的贺少将军。

    天下谁人不知,贺家二房手中握兵,为人忌惮?若能借贺家之势,今后她与聂老太爷抗衡时,便亦有了推助,使他再不可轻易控扼于她。

    正因如此,那艘邮轮的舞会上,才会有她着意寻他襄助的第一支舞。

    实然是她刻意接近他,欲利用他,可到头来,却不知,他早已将她覆于余生之上劝解豁开了裂口。

    兰昀蓁终是认清了,只要他仍活着,她便无法将自己笼于说辞之中,蒙骗自己心若槁木死灰地靡耗余生。

    “聿钦,你可否思虑过,或许我并不似表露在众人眼中的那般纯善……你以为的那个温良恭俭让的我,或许亦是假的。”

    姓名是赝虚的,身份是冒称的,就连当下活生生立于他眼前的这个人,亦是一只以伪傍真的狸猫。

    若有那么一日,一切尽数浮以大白,她与他之间又该如何收场?

    贺聿钦凝眸看着她,静静地等候她将话说完:“我从不觉得,自己会识人不清。”

    “我认识的兰昀蓁,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他一字一句道来,神情端重正然,“身居聂府,便如境处危墙之下,温良恭俭让并不可保人全身远祸,心中多几分谋算又有何妨?”

    兰昀蓁望向他,浓密的眼睫微颤了颤,轻声道:“若我所作,早远越过了谋算呢?”

    闻言,贺聿钦低首,付之一笑:“世间有多少人心怀宏图,千方百计地欲将其实现,终了,却只可止步于谋算?”

    他二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舞姿杵立着,贺聿钦此时将手掌自她腰际挪至小臂,又稳稳牵握住她微凉的双手:“谋事,向来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若你所想之事已然成了,那便是它本就当成。”

    那双泛着凉意的手渐渐由他传递而来的体温捂暖,她只听闻他接着在耳畔道:“这世间亦有本就成不了的事,譬如……那时在返沪邮轮之上,无人能查明枪杀聂理毓的凶手是何人。”

    兰昀蓁蓦地便有些晃神,自那次灵堂一事过后,她已有许久未曾听见过那人姓名了:“……你为何说,无人能查明?”

    彼时的贺聿钦将那些佛珠视作证物,悉数亲手收好,她目知眼见,对此深信不疑。

    “当时在教堂里搜集到的证物,除开让聂理毓毙命的那枚子弹,便是散落了一地的佛珠。”贺聿钦淡然道,“后者本是在我手中暂放……但早在六个月前,我便将它们全数丢进了愚园路公寓处的壁炉里,烧了个干净。”

    他说这番话时,眸光依旧平和地落在她脸庞,不改分毫。

    双手外裹着的那两道气力又紧了些,似乎欲让她感知到,却又不至弄疼了她。

    他的弦外之音,她意出来了。

    使聂理毓丧命的那枚子弹正中眉心,贺聿钦深知她不会用枪,枪法亦无法精准利落至此,是以知晓人并非她所杀。

    而那日她的衣裙上沾染了血迹,此点虽已由她编造了一个妥当的说辞掩饰过去,可他终究同高瞻有来往。

    若高瞻认出,他拾来的佛珠与兰太太给她的那串全然相同,届时他再将这两处疑点联结到一处,甚至无需再三思索,便可得知,聂理毓死时,她至少在现场。

    子弹一事,牵连不到她。

    唯一能威胁到她的,只有那沾染了血迹的佛珠。

    贺聿钦对她说这些,是为让她安心,亦意欲让她知晓,同那邮轮命案相关的任意一点,今后都不再能成为她的遗患。

    “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任何事牵掣住你。”他低声道。

    他欲让她自由地活着,至于那些后顾之虞,他可善后。

    “但即便有你,如今在婚事上,我亦无法由己。”兰昀蓁的眼眸温和,却蕴着一丝忧愁,“你应当瞧出来了,老太爷有意将我婚配给你堂兄……这桩婚事,无论是之于贺家大房,亦或是之于聂家都是两得其利的事情,他连自己最为溺爱的幺女都能送出联姻,又更何况是我这个双亲亡故,依人篱下的孤女?”

    月落参横,玉漏犹滴,老宅里只余下二人的悄静呼吸。

    “昀蓁,我不会让你为难。”贺聿钦不动声色地将她双手握得更紧,“我知晓你在聂家仍有想做之事,若我无法帮到你,亦不会情愿就此将你困住。”

    他顿了一顿:“此番颜宗孚出面,虽可保局面一时安稳,但日后的疾风高浪不会少。我本就是于死地求生之人,存亡难卜,命处朝夕。昀蓁,你无须等我,或为我履险蹈危,你要做的,只有护自己周全……若有一日,我再至上海,得幸见你一面,我只盼那时的你心成愿遂,无拘无缚。”

    此时此刻,贺亥钦于他而言更能襄助她,今后她若真同贺家大房有了连结,即便是顾虑贺家的威势,聂老太爷亦不能再似从前那般控扼她。

    但贺亥钦为人诡谲无行、城府颇深,实不能成为婚姻良配,以她的颖悟,他仍愿她觅得一位真心待她,爱护她的良人……即便那人不是他。

    “本是从成亲说起,好好的,怎连‘存亡难卜’、‘命处朝夕’这般的字词都说出口了?”兰昀蓁愈是听,两道细眉便颦蹙得愈紧,“还有,平日里难见你长篇大论,今夜一与你郑重些许,你便滔滔不息起来。”

    “我知晓,这些话你定不爱听。”贺聿钦一笑,低眸注视着她,“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贺某只盼三小姐记得,你一日需要,我便一直在此。”

    兰昀蓁的眼眶不知不觉地便发了热,她蕴笑望他,温和道:“就没有旁的解决法子了?”

    “两全之法,我早思忖过多回。”贺聿钦缓了一缓,却许久未接着说下去。

    有些事情,兰昀蓁虽不曾言语说明,他却也能觉察出,聂府深处藏有她最为介怀之事。

    大抵是自她豆蔻年华回到聂家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筹谋起一切,如今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她又怎能半途而退,将心血诸数付予东流?

    他不愿见她舍下寤寐所寻求的,却也亦无法卸下肩上的重责。

    兰昀蓁又何尝不是深知这点?

    她所爱之人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公子,而被爱的那个她亦复如是。

    “我如今倒是想出一个法子,且在试着去做。”她说起。

    “愿倾耳细听。”贺聿钦道。

    兰昀蓁却将唇抿了一会儿,抬眸柔和地瞧着他神情,仔细打量起来:“在那之前,你要先回我一问。”

    贺聿钦低低地笑了:“三小姐只管盘究,贺某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自何时开始……开始思索那两全之法的?”她低垂下眼眸,眨着眼想了一想,话在唇边绕了一圈,终是依着他的原话那般问了出来,又去瞧他的眼。

    “当真想知道?”他看着她。

    “方才是谁说知无不言的?”她不放过。

    贺聿钦缓上一缓,迎着她殷切的视线道:“去岁时,正逢聂老太爷寿宴,那夜我本是去宅内二楼赏画,却意外听得你同许奎霖的对话。”

    兰昀蓁微微一怔,她忆起来,那时的许奎霖尚未与胡婉兮成婚,又寻她提及了何事。

    “虽是无意间听得,入耳不多,但亦能大致猜出他与你谈及的话题。”

    “那时候,你就……?”

    “全然是未意料到的事情。”贺聿钦无奈地笑了下,“当时听了他同你说的那些话,心中竟开始思忖,若换作成自己,能给你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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