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骇目惊心的白色绵延覆盖了整个渊底,同时被团团散开的鲜血所笼罩着,几乎令银龙没有落脚之地。极目之处尽是庞然如山丘的森森骸骨,它们似鱼亦或似鸟,且陈列有序,好似由鲜血渲染出一副浩荡万里的诡异画境,足以令天宇骇、地庐惊。【1】

    原来,北溟魔渊之底竟真的是白骨纵横的上古墓穴,鲲鹏一族的墓穴。

    月夕目含悲悯地望着面前令人生畏的尸山血海,猛然望见尸山之间竟有一座墨色“山丘”正诡异的起伏着,仿佛是活物一般。

    待她定睛仔细去看,只见一具偌大的鱼形骸骨身旁正伏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巨鱼,而它就是那血海涌溢的源头。

    这难道就是……鲲鹏族的遗孤么?

    然而他只剩一息尚存,也不知已在这里苦撑了多久。那些汩汩而流的鲜血仿佛是从“裂谷”般的伤口中肆意涌出,甚至有两处深可见骨。

    月夕没想到它的伤势如此严重,登时倾身从龙身一跃而下,轻巧落在鲲身之上,毫不犹豫地运气周身灵力注入那些流血的伤口。

    不多时,周围的海水逐渐变得澄澈,鲲伤口的血已也几乎被止住。它的周身倏地萦绕起了一层金色幽光,身形也在光晕中逐渐缩小,随着光晕凝聚成一团,最终在明灭处化作一具浑身浴血的男子身形。

    这男子满身血污,静静伏于砂石之上,身披一身玄色铠甲,其余处的衣衫被利器所划得残破不堪,已被血染的看不清底色。仅露出的半张侧脸轮廓十分凌厉,且唇边噙着血,额角亦有伤。嵌在砂石间的一双拳头紧紧攥握,仿佛心有万般不甘。

    月夕被他悲壮的模样惊得手足无措,就在恍然落地之际,四面八方的煞气忽然排山倒海地朝她袭来,疼得她浑身一阵酸麻,差一点就要软倒在地。

    此地实在不宜久留,月夕赶忙上前将男子扶起,与此同时也终于看清了男子的全貌。

    男子此刻竟是双目圆睁,眸中空洞冰冷,浑身死气沉沉宛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却也是一具俊美妖异、骨重神寒的尸体。

    依他的身量与衣着来猜测,应当是一位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将军。可他却偏还生着一张玉面公子的好面皮。俊俏的水族男子月夕早已司空见惯,可此刻她只觉得鲲鹏被灭族属实太可惜了。

    “撑住!我这就想法子救你!”月夕疾声唤道,却见男子丝毫没有反应,便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才发现他早已不能视物。

    那双怒睁的眼实在令人不自在,月夕干脆伸手阖上了他的双眼,随即低喃道:“你先睡上一会,再不带你走 ,我也快撑不住了。”

    四周冷冷冥冥,唯有银龙“如意”在尸山上空盘桓不定,好似不耐烦地催促她速速离开这鬼地方。月夕见状会意,忙从袖中摸出了一枚乾坤袋,瞬间将面前的男子收入了袋中。

    临走之前,她不经意地又望了一眼身侧那具“鲲身”的骸骨。

    方才,她就一直觉得这具骸骨有些与众不同,也不知是“伤鲲”的哪一位亲族。不仅它的遗骸完好无损,且它周身磅礴的煞气中竟混杂着些许魔族的浊息。

    月夕不假思索地用神识试探了一下,很快便发现这座上古墓穴之所以能遗存上万年之久,原来是源于一个法阵的庇护,而这法阵的阵眼恰恰就在这具骸骨之中。

    待她她周身运起一层护体仙障后,缓缓步入那具骸骨之间,竟没走几步便寻到了阵眼的所在——阵眼竟是一把冒着森森寒气的长刀。

    刀锋的半截已经没入海底石缝当中,却难掩它周身所萦绕的那股凌的煞气与魔族浊息。即便月夕不曾上过战场,也看得出那把长刀曾斩魂无数。

    她的心骤然一沉,眸光也瞬间黯然幻灭。苦苦挣扎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摸出乾坤袋,将那“伤鲲”释放出来。

    方才她救人心切,差点忘了上古鲲鹏实乃妖族,在合族尚未堕魔之前与龙族便是夙仇。四海龙族对鲲鹏妖族皆是恨之入骨,她今夜又如何敢将这鲲鹏遗孤带回钟山去见涯晓?

    眼下重新审视这鲲鹏遗孤,只觉得他气度不凡,而他身旁又立着这样一把魔刀,只怕他十之八九是位魔族将领……

    月夕正踟躇之际,面前男子却突然如梦呓般含糊地唤了声什么。

    于是她凑近了仔细去听,待她反应过来他是何意,霎时间感心动耳、心弦微颤,一种莫名的情绪自心底滋长起来,最终变得势不可挡……

    *

    大荒之中,北海尽头,一座肃冷雪山屹然而立,直指暗黑的苍穹,正是花辰所居的北极天柜山。

    月夕虽已决意要救那“伤鲲”一命,可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他回钟山。

    念及他伤势要紧,而她也并无把握独自将他救活,权宜之计唯有向花辰求助。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花辰会与她意见相左,因为即便如此,花辰也不会将她如何。

    此时令她顾虑重重的,却是北极天柜山的另一位山神。

    其实远在花辰来北极天柜山上任的万年以前,天帝已经封了一位尊贵的上神来统辖天柜山——强良上神。

    一直以来,强良与花辰二位山神各居山南、山北二府中,共同护守天柜山已有千年之久,可谓是忘年莫逆之交。可倘若今夜之事被强良上神给撞见了,谁也难料强良上神会不会直接将她送上天庭治罪。

    因顾忌着强良上神,月夕入山之前不得不再三侦查山中动静。

    此时正值夜深人静,月夕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乾坤袋紧了紧,又默默捻了个隐身诀,仔细将山里山外侦查了半晌,这才趁着浓浓夜色悄悄溜进了天柜山北府。

    *

    月斜寒山残云外,星落香梦孤枕前。

    此刻的花辰好梦正酣,下一刻却恍然惊觉有人鬼鬼祟祟深夜闯入了他的仙府。来者始终未曾触动天柜山的重重法术禁制,他无需多猜便知来的是他的好妹妹。

    平日里,月夕也时常留宿北极天柜山,北府中多年前早已为她备好了一间房,且相距花辰的寝殿颇近。可月夕的造访中,十有八九都偏要与一只“龙鱼精”挤在一间房里同眠共寝。

    这只“龙鱼精”名为夙雪,原是养在钟山灵潭中的一条白龙鱼,是陪着月夕长大的玩伴,二人虽为主仆,却一直情同姐妹且亲密无间。自从花辰来天柜山任山神之位后,涯晓上神因不放心他的日常起居,便派遣夙雪来天柜山从旁照顾。

    夙雪就住在花辰的隔间,可花辰在榻前半阖着双眼凝神倾听了片刻,始终也未曾听到夙雪的房间有任何声响,就连为月夕留的那间房也没有丝毫动静。

    “奇了!”花辰满腹疑团,顿感睡意全无,干脆起身披上了外衫。

    恍然间,他仿佛又意识到了什么要紧事,眸光微沉之际身形已倏地闪入了地面,转瞬便无影无踪。

    花辰的寝殿之下是天柜山“地宫”中的一间密室,平日里这间密室根本无人问津。甚至连山中许多仙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间密室的存在。唯有强良上神造访时,才会偶尔动用这间房。

    一室静谧,雪月清绝——花辰到底是抢先了一步。

    他身披一身龙纱织就的月华轻衫,意态悠然地踱到窗棂旁凭栏听雪,俨然一副静候佳音的模样。哪料对方却执意用隐身诀来深夜造访,也不知今夜是要弄什么名堂。

    夜半烛影动,华堂忽闻风。须臾后,兄妹二人仍是对面不相识,两两不做声。

    “玩够了么?再不现形,我便将你轰出府去。”花辰重新被困意侵蚀,终于忍无可忍地率先出声。

    “唉……难怪静瑶会恼你,果真是翻脸无情。”一道红色倩影缓缓显现在花辰面前,巧笑流眄,粉靥凝羞。眉眼盈盈似弯月,犹挂着寥寥几缕歉意。

    花辰轩眉而视,将月夕那几分混着醉意的歉意看在眼里,敏锐的凤眸中浮现重重疑云,“今夜出了何事?为何小心成这个样子?”

    “你猜猜看?”月夕云鬓微乱,满身疲惫地瘫在一旁的小榻上长舒一口气,一只手轻轻揉上了眉心。

    花辰缓步上前将她打量一番,倏然拧眉问道:“你手上怎么会有一股血腥味?是与何人……动手了?”

    月夕翻了个白眼,抬手嗅了嗅后无奈道:“还是你的鼻子灵,我只闻到了酒香。放心吧,你家三公主好得很!”

    她也没再多做掩饰,当即起身从袖中摸出了乾坤袋悬在花辰面前,转而一脸郑重道:“我原也不想叨扰你的好梦,可今夜实在是性命攸关,我想求你帮我……救一条鱼。”

    “救一条鱼?”花辰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鱼北海龙宫不能帮你救?还需得回来求我?”

    “一条大鱼……北冥鲲。还须得借你这床榻一用。”

    花辰仿佛是听到了醉话,眼皮都懒得动,直接就冲她念起了醒酒诀。

    月夕当即解开乾坤袋,将那身受重伤的男子安置于榻上,又闻言补充道:“他快死了,仅凭我自己恐怕救不了他……”

    她将今夜北冥魔渊一行的来龙去脉囫囵讲了一遍,却只字未提那把杀气腾腾的长刀,只道自己是有幸捡到了鲲鹏遗孤。

    花辰一边听一边施法去探及榻上男子的真身,随即又细查了男人的元神,一张脸由惊愕失色逐渐变得疾首蹙眉,最终猝不及防地对上月夕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他元神已遭受重创,六根皆断,连神识也已湮灭于混沌之中……总之他伤得太重,身份又实在可疑,我救不了他。”

    月夕弯了弯唇角,显然早已料到花辰会拒绝。

    她们兄妹二人心中都十分清楚,以这“伤鲲”的伤势来看,只怕豁出去天柜山半数的天材地宝最终都可能无济于事。

    月夕重新瞥向榻上命悬一线的男人,恍然觉得月光洒在他惨白染血的脸上,映得他仿若浴血重生的赤子,竟渗透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凄美意味。

    月夕喟然长一声,道:“这些年,妖君瞵渊带领妖族日益壮大,不出千年当可与魔族分庭抗礼。而今看来,原来是得了这上古大妖——鲲鹏遗孤为其效力。可悲可叹,他无亲无故,须得藏匿身份才能苟活至今……”

    “无亲无故,苟活至今?”花辰漫不经心地轻嗤打断道,“夕儿,你倒是很会猜。”

    “若非苟活,为何连涯晓都未曾提过还有鲲鹏存活于世?”月夕斜觑了花辰一眼,“在我看来,无论是神族遗孤还是妖族遗孤,其实并无分别——你可知这小子在万念俱灰之前,口中曾念叨着什么?”

    “无非是求老天救他。还能念叨什么?”花辰云淡风轻地回应。

    月夕轻轻摇头, “在北冥深渊之时他已六识尽失,却仍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我便用神识去探,却发现他已将喜、怒、哀、惧、恶、欲这六情全都忘了,就只剩下一点关乎‘爱’的残念尚未泯灭。便只为这最后仅剩的一点残念,我也决意要救他!”【2】

    花辰被月夕的神情触动,满眼费解地怔了怔, “这小子……他到底说了什么?”

    月夕眸中灵光闪动,随即一脸肃然道:“我原也以为他最后那声悲鸣是在求救。可其实不然,直至他意识归于混沌以前,口中都一直重复在问——‘母妃,你可会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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