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从太子的书房退出来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呆呆地坐在房里,从日落坐到天黑,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才恍然惊醒,摸出火折子,将桌上的烛火点亮。

    卫昭打开门,看到外面站在一个小宫女,对着她行了个礼道:“卫昭姐姐,刚刚李嬷嬷让我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召你去寝殿伺候。”

    什么?卫昭一愣,“太子召我去寝殿?”

    可她不是刚刚才从太子殿下的书房出来么?

    看太子殿下当时的样子,应当是在气头上的,又怎么会突然唤她侍奉呢?

    卫昭再三确认,那宫女点头肯定道:“是李嬷嬷亲自跟我这么说的,应当是没错的,姐姐还是快些随我去吧,不然太子殿下怪罪下来,奴婢也担当不起。”

    看她神色焦急不似作假,卫昭只得压下心中的疑惑,跟着她匆匆踏入太子的寝殿。

    太子此刻却不在寝殿中。

    夜已深,卫昭等了又等,还是见不到太子的人。

    她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门口守夜的小太监说太子殿下从书房出来后,就急匆匆地出去了,看样子好像是往乾清宫的方向去的。

    可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太子这个时候去乾清宫,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既然有大事发生,又为何会唤她来寝殿呢?

    卫昭突然有些心悸,她推开窗,呼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好受了许多。

    朝堂上的事情,她向来不懂,但也知道必定是有对太子殿下很重要的事发生,所以他顾不得其他,深夜去乾清宫面见圣上。

    至于要她来侍奉的事情,李嬷嬷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了,她传的话,应当是不会有错的。

    太子殿下或许是忘了唤她过来的事情,又或者,他是故意晾着她,因为不喜她是贵妃派来的人。

    雨点落在窗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卫昭看着外面的雨势,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罢了,等殿下回来,一切就都明了了。”

    ***

    梅雨时节,雨水仿佛永远落不尽一般,深夜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乾清宫门口,守夜的小太监打了个呵欠,再一睁眼,看到有两道人影急急地往这边而来。

    雨势太大,他揉了揉眼睛,等到来人走近了,才看清居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脚步太急,虽有赵佗追在身后为他撑伞,但这伞打了也好像没打一般,一大半的雨点全落在他的身上,以至于到了宫门前,太子身上已湿了大半,裙摆也泥泞不堪。

    小太监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深夜来此,不知……”

    太子脸色难看到吓人,张口便道:“孤要见父皇。”

    小太监做不了主,匆匆进去传话,大内总管梁金从殿内出来,看到太子的模样,心中吃了一惊,连忙上前道:“殿下,陛下已经歇息了,殿下要不先去偏殿换一身衣服?”

    太子直视眼前的乾清宫门,一字一句道:“孤要见父皇。”

    梁金心知必是有大事发生,不敢再多耽搁,匆忙进殿中请示皇帝。

    过了一会,殿内烛火明亮了起来,梁金从殿内出来,恭敬道:“殿下,请移步御书房,稍坐片刻。”

    太子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跨过了门槛,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太子在御书房站了一会,皇帝才过来。

    他穿着寝衣,显然是从睡梦中被人唤醒,此时还有些不悦。

    “太子究竟有何急事,非要深夜来禀奏?”

    太子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抬起头,与太子四目相对,从太子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悲痛和震惊。

    皇帝一下子直起身子,再次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太子,你为何深夜来找朕?”

    太子握紧拳头,缓缓道:“父皇,儿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皇帝皱起眉头,“有何事不能直说的?”

    太子闻言惨然一笑,“儿臣找到了当年为先皇后接生过的稳婆,她说先皇后当年生下的是一名死婴,是吗?”

    “死婴”二字,太子特意加重了语气。

    此言一出,窗外闪过一道惊雷,一如皇帝此刻的内心。

    太子不称母后,改称先皇后,看来他是知道了什么。

    皇帝与他隔着御案对峙,半晌,语气平淡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太子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讽刺一笑道:“是啊,儿臣都知道了,原来儿臣的亲生母亲不是先皇后,而是一个洗脚婢出身的宫女。”

    皇帝闻言皱眉道:“你怎么能如此说你的母亲?”

    太子立刻反问:“儿臣说错了什么?贵妃娘娘她难道不是洗脚婢出身?”

    皇帝再也忍不住呵斥一声:“住嘴!”

    太子却丝毫不让,反而与皇帝针锋相对道:“你让我住嘴?我的父皇,你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

    皇帝的态度让太子心中的愤恨终于冲出了胸腔,他再也忍不住,将心中的质问发泄出来。

    “为什么当年要纳一个洗脚婢为妃?”

    “为什么要让她生下皇家子嗣?”

    “为什么那个人要是我!”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母不是高门贵女,而是一个洗脚婢出身的宫女!

    为什么父皇要让一个洗脚婢生下他,让他从一出生就带着这么卑贱的血统?

    既然已经有了如此卑贱的血统,又为什么不把他养在贵妃名下,而是放入皇后名下?

    这二十年来,他被世人所景仰,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他也以为,自己是一朵飘在天上的云,没曾想,一朝摔入尘土里,连泥都不如。

    太子质问完后,眼眶发热,死死盯着御座上的皇帝,想从他口中寻求一个答案。

    皇帝却沉默不语。

    两人目光相对,太子心里一寸寸的变冷。

    他露出凄惨一笑。

    活了二十年,从小到大遭受的所有经历,无一不在告诉他一件事:在这个世上,想要变强大,便不能相信别人,只能相信自己。

    他是有多天真,事到如今,竟还会对别人有所期待?

    太子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

    随后挺直了背脊,整理好衣冠,又恢复成往日孤傲如鹤的模样。

    他对着一言不发的皇帝端正行礼,仪态毫无挑剔地完美。

    “儿臣一时冲动,叨扰了父皇,还望父皇恕罪,儿臣这就告退。”

    不等回答,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御座上的皇帝开口叫住。

    “太子,当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当年皇后与贵妃一同怀孕,却生下死胎,于是便想出了换婴这样的鬼魅伎俩,她将贵妃的儿子与自己的死胎调换,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后来事情败露,皇后又想毒杀贵妃,淹死你,阴谋未果,为了不牵扯王氏,这才自缢身亡。”

    太子终于知道为何当年王皇后一定要淹死自己了,原来他从来就不是被她期待的孩子。

    心中一片悲凉,太子闭上双眼,试图将眼里的情绪收拢,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父皇将这些事情告诉我,是想让我如何?去昭德宫,跪在贵妃的脚下,与她母子相认么?然后公布天下,我大魏皇朝的太子,不过一洗脚婢所生的庶子罢了。”

    “你!冥顽不灵!”皇帝指着他,怒不可遏道:“什么洗脚婢,那是你的生母!”

    太子情绪上头,不管不顾质问道:“我的生母难道不是一洗脚婢出身吗?”

    听到他言语中对贵妃的轻视,皇帝气极,再也忍耐不住,高高扬起右手,就要挥下,却被突然闯入御书房的贵妃拦住。

    “陛下,不要啊!”

    贵妃发髻凌乱,形容憔悴,一看便是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慌张地连仪容都来不及整理,便匆忙赶了过来。

    “太子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情有可原,陛下你又何必与他生气呢?”贵妃拉着皇帝的手,劝解道。

    皇帝却仍是心有不满,“朕如何能不生气,你是他的生母,他口中对你可有一丁点的尊重?”

    贵妃顿时悲从中来,掩面垂泪道:“陛下,终归是臣妾的出身拖累了太子。”

    “你胡说什么!”皇帝皱眉道:“你乃堂堂大魏皇朝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对他有什么好拖累的?”

    贵妃只是垂泪不语。

    皇帝看着太子,面色不虞道:“还不快与你母妃谢罪。”

    “母妃?”太子闻言低低笑了两声,抬起头,看向贵妃。

    “贵妃娘娘,你想让孤唤你一声母妃吗?”

    贵妃顿时止住了哭声,露出期望的眼神。

    太子缓缓走到她的身前,低下头,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吐露出最残忍的话语——

    “你想都别想,孤不可能会有一个洗脚婢出身的母亲。”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巨响,太子的脸被皇帝扇到了一边。

    太子踉跄几步,不可置信地回首看去。

    从他出生起,从未有人打过他,如今皇帝却为了贵妃打了他的脸!

    皇帝脸上露出罕见的杀气。

    天子一怒,浮尸百里,流血千里。

    这些年皇帝修身养性,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怒了,这让人有时候会忘了,他曾经也是踏着亲兄弟的尸体坐上皇位的帝王。

    皇帝指着太子的鼻子道:“朱煜,你的太子之位,朕给得起,也收得回!你以为你凭什么当上这个太子?是因为先皇后家世显赫,朕不得不立皇后之子为储君么?亦或是你天资聪颖,早早显露出了帝王之相,朕认可你的才能才将你立为储君么?”

    “朕告诉你,都不是!”

    太子如遭重击,倒退一步,抬起一张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皇帝。

    贵妃扑到皇帝身前,“陛下,不要再说了!”

    却已经拦不住皇帝的话语:“朕立你为太子,不过是因为你是朕心爱之人所生的儿子,爱屋及乌罢了。如若没有贵妃这个生母,你在朕的眼里,什么也不是!”

    此话一出,便是将父子之间最后一丝温情扯下。

    贵妃眼看着父子决裂,哭倒在皇帝怀中,泣不成声,“陛下,不要……”

    皇帝扶着贵妃,厉声道:“朕就是要骂醒他,让他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太子站在原地,站成了一尊雕塑。

    他以为是先皇后外家显赫,结果是皇帝爱屋及乌。

    多么讽刺。

    多么可笑!

    “你让我做太子,左丞相为太子少师,右丞相为太子少傅、御史中丞为兼善大夫……几乎把半个朝廷都纳入东宫,给我莫大的权势,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儿子?”

    太子声音虚浮,如同飘在半空中。

    皇帝一句话将他狠狠拽下神坛。

    “不错。”

    简单两个字,就让太子心中的信念彻底崩塌。

    他最看不起的洗脚婢出身的贵妃,竟然是他太子身份稳固的立身之本。

    那他这个太子,又算什么?

    这么多年,他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寒冬腊月的苦读,身先士卒的冲锋,甚至为了推行新政去娶一个自己压根就不爱的女人……

    这么多年,所有的一切,全部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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