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姚亭的喧灯烛火还未歇,已是月起星河,孤夜寂寂,耳边只余了一阵阵虫鸣声此起彼伏。

    魏染眼眸亮晶晶的,及近宵禁,她也并不觉得累,只是捏住腰间布袋里的几个钱儿,像是玩儿,七拐八拐地,很熟练地甩了身后几个小尾巴。

    立在魏宅门前时,她一面窃喜、得意,一面看着月辉如所有夜晚一样,无论寒冬酷暑,皆自她背后照来,将她孤零零一条身影打在失了色的漆红木门上。

    还未敲门,手刚搭了微凉的铜环,大门已吱呀一声轻轻推动。

    门内探出一张苍老和善的面孔,是张伯。

    这夜色清寒又可爱,魏染心情很好,又想起张伯一月前对她的叮嘱,她便笑的像个孩子。

    轻柔的声音,透了一股欢喜。

    “我今儿多得了几个钱儿,他们都喜欢听我唱!”

    悄然又似热闹的声音,惊的张伯不得不抬眸看她。

    杵在门口的,依旧是一张热切、又静谧的面孔,纯真如仙家童女,本是极善美、纯圣的。

    一如夜里,飘零而来的一朵清水莲。

    孤泓深处,一粒温润、令人欢喜的美玉。

    张伯喃喃,“染小姐……”

    目光却不得不落在她一身宽大、不甚合体的男儿装上,又看过她未清洗干净的狼狈面孔、额头发丛里胡乱粗劣的浓彩脂粉。

    只一眼,便颤颤移开了视线。

    如何敢看呢,好歹是一位小姐……

    家中师爷清正自守,除了正妻李氏,只纳了一房小妾,膝下儿女并不多,如今大公子游学上京,宅内也就只有两位小姐。

    嫡小姐魏容,夫人、老夫人捧在心尖尖儿上的宝贝,打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娇女,公主般养尊处优。

    什么吃穿用度,都往好了去。

    夜露深重,容小姐这会儿当在香闺好眠。

    这是庶小姐魏染。

    按说,李氏乃绍兴名门之后,合该也不会那么无情,只这丫头命不好,是吴姨娘外头带回来的。虽是老爷骨血,夫人和老太太却都是不肯认的,当初能进了家门,也是吴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给塞进了魏宅大门。

    她自个儿也淘气,少时跟姨娘一般的厉害,夫人更是不愿认她,索性就留她给姨娘同吃同住,吃住也并不多出,全从姨娘用度里头扣。

    姨娘由此也恨她,向来不少打骂。及她大些,出落的越发中看了,姨娘才上了心,收敛了脾性。可这女娃哪受哄,每每气的姨娘直跳脚,是个不聪明的孩子。

    她与容小姐不同,那股玉石俱焚的性子一上来,谁人还敢碰她这颗见血的钉子呢,又是个不打紧的庶女。

    李氏索性顺水推舟,还是那句话,“魏染不乖,我哪儿管得了?”

    她这才如此窘迫。

    也怨不得旁人,哪里不晓得夫人、老爷爱听好话呢?

    府上丫头、小厮儿都比她过得好些。

    人不肯认命,也是极糟蹋自个儿的……

    每次这孩子回家,张伯都会生了十万分的惋惜,却不忍让这女娃知晓。

    只是静静看她,心下十分可怜这小庶女。

    待她走远后,才一声叹息,响在寂静的夜里。

    魏染听这叹息好几回了,这次她忽一转身,月色映入她的笑眼,她盯着张伯的眼睛。

    “莫为我叹息,我不可惜!”

    “我活得很好!”

    张伯正语塞呢,她便又转了身,行在夜里,自言自语,“为何要为我叹息呢,我活的这样好……”

    人见她孤寒,她却似不觉。

    只让看者恍惚失神许久,“……要是老爷知道可就不好了!”

    张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魏染抬手搓着额头的脂粉,“没事的,我很快就好了。”

    她并不在乎许多。

    忧心倒也有几分,唱戏毕竟不体面,也非是女儿家能干的差事。

    加上,近来她为几两碎银,来往姚亭颇多,这处是靠了南湖边儿半支在烟波之上,水阁亭台的鼓乐之地,半里地不到就是爷们儿饮酒作乐之处。

    她未去过红姻街,回回都是绕着走,红姻街却不知几时起,竟传了她不少是非。

    魏染也无奈,这白面小生最是招人眼目了,小娘子跟着跑也就罢了,还引了一堆老爷、公子们当街闹她红脸。

    之前张伯撞见两回追上门的,不作声一一替她挡了,怕她女儿家的身份暴露,受了人欺,劝她尽早收手。

    虽无人管她,张伯也不好多言,往日只当没瞧见。还是一时脱了口,说了句顺嘴的话,“别闹出笑话来,再被师爷撵出家门。”

    当时,魏染听进去了。

    想及看客的疯癫、痴狂,多少也有些后怕。

    早年,她不着道的母亲不知发了什么痴,为讨好县太爷重操旧业,唱了回清曲,惹了她文人爹爹,害她跟着一起被轰出魏宅。为了活路,那几年她街儿上卖艺讨饭,练过几下身手。

    听了张伯提点,便找了个老手,教她腿脚把式,改唱了武生。

    那会她跑到门口,特意与张伯说了。

    “我已改做了武生了,我并不靠的这一张小白脸儿!”

    张伯只是一愣。

    这又有何区别,不过倒也好些。

    便点了点头。

    “未曾想及,染小姐竟听的进老奴的话。”

    魏染想了想,才道,“我亦不是那么不乖。”

    *

    她亦是很勤快的。

    唱好武生可不比唱小生,只要扮相俊美、气派风流倜傥,再加上一副好嗓子,就能引得满堂喝彩。

    武生可是个体力活儿,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得练好腿脚把式。

    这一个月来,魏染每天都练功到半夜,歇的十分晚。

    今儿回了屋,她也是不急着洗漱、歇息,摸黑点了屋里的油灯,对着烛火,将袋里的几个钱仔细点好后,收进钱箱,落了锁。

    又拧起桌上的茶壶,给自个儿倒了杯水,咕咚灌了一杯凉水下肚,水流过微有灼痛的嗓子,稍稍有些刺激,她便正好坐下歇息片刻。

    歇好后,就拖着半累不累的身子,又兴冲冲地溜屋后,练功去了。

    就着月光,酣畅淋漓地舞动身姿,树影婆娑,夜风寂寂,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安宁、美好。

    魏染有时幻想自己是个高手,有时也发痴,妄想自己是位绝色风流、又颇有风骨的舞姬,正一舞动天下。

    她看戏折子,也识得不少词曲,像今晚这样月色好时,也会想起唐朝一位月下独酌的诗人。

    想起“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她练得很忘我、尽兴,径直练到眼皮打架,才匆匆洗漱,心满意足地摸到床铺,倒头便是一觉好梦。

    *

    第二日,晨曦未起,北郊一片青峦如黛,连绵在飘渺雾气里。山脚一处村落,零星升起两三缕炊烟,袅袅轻烟一点一点,与山间云汽交接。

    半是人间,半是仙境。

    乍望过去,人间与仙境,竟是分不清了。

    吴姨娘“咚咚”狂敲门时,魏染迷迷糊糊的,还在睡梦里转悠,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心下一咯噔,这才惊醒了过来。

    又踹她门?

    破木门早就挡不住个邪风了,这世间哪还有个安生处?

    这窝里竟是最不安生的!

    捂住沉梦骤醒后狂跳的心脏,亏得绵绵的睡意、微涩的喉头,这才拦住了魏染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吴姨娘进门后,一脚踢了地上断裂的几根长筷。

    笑嘻嘻朝她走来。

    “阿染,你也不小了,早晚也得嫁人,怎能总赖在家里头吃喝?咱宅子也不是什么大户。”

    又是这粗蛮娘亲,魏染平息心跳,后知后觉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一时又烦闷不已。

    不知又是哪户人家、哪位讨嫌的公子又不识抬举,摸到了她这块又臭又硬、无人可攻的顽石。

    魏染没理她,将小脸枕在手心里,微蜷了身子侧卧榻上,睡眼惺忪的望着窗外。

    外头是面倒了一半的破院墙,残砖乱砾处,碧意森森,露出一片遥遥的远山景。

    一丝鲜活的山息从这缺口处透了进来。

    夏露清凉,魏染深吸了一口晨间湿漉漉的空气,这才觉舒坦许多。

    她从未因这墙破而难过。

    相反,她极喜爱瞧它。

    如今的魏宅乃是前师爷所遗下的,这位老师爷是外乡来的,因不喜徽派住所的高墙深院,故而私下托人在衙门附近买了块半荒的草木园,改建了个小宅院,用来和家眷自住。

    宅子轮到她父亲魏安手上,就已经半旧不旧了,喜在幽静、方便,住的也算安逸。

    到底是旧宅,有了些年岁,原本魏染这边院墙就已破了个窟窿,她住的偏僻,家里休整重砌墙垣时,临到她这处,也只留了些破砖碎瓦的。

    不过也正好合了魏染的意。

    她也由此有了好借口,隔三岔五地,趁着没人,对着这墙练腿脚。

    她早瞅着这新起的墙堵的慌,十分不顺眼,这墙似也知自个儿碍眼,‘经风历雨’地,很快就倒了小半块,又再一次地露出外头的一片青山远景来。

    按说是没人在意的,她屋后这墙倒不倒,倒一半还是一块,都如她这人一样,是最不打紧的。

    不打紧才好。

    只可惜,上回她不愿相看,为避一花名在外的下流登徒子,逃的太顺溜,害爹爹放了狠话,“这墙,定要修好!”

    好在也是随口一句,大娘才是管家事的,所以直到现今,这墙也没修。

    还是如了魏染的愿。

    她就喜欢这么瞅着窗外发痴,睡醒后一见着这群山、山脚的村落,心下便十分静谧,梦中也难有的安宁。

    原本魏染不住这边,这里也不是住人的地儿,丫头小厮儿都不住这边。

    因她不爱与成日叨唠、满腔怨恨的母亲吴姨娘挤在一处,这才把院西尽头,一处没人管的杂物间给收拾了出来,弄了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条长凳,自个儿搬进去独住了。

    也没人管她这些,她那冤家娘亲倒也乐得自在。

    只这间屋不好,原本就是丢放杂物的,窗子开在屋后,屋内全天儿都是阴呼呼、暗沉沉的。

    每每入夜,睡不好时,她便有些唏嘘,难免想着自个儿就譬如该丢在这屋内的小杂碎,是个无用、为人所弃的。

    可每回醒来,透过这枕边小窗,瞧见那一汪翠意,那遥远的山乡,她便将昨夜的怨艾忘了个精光。天微亮,半梦半醒的望向天际,见着那遥远的炊烟,心下便如细棉,总有股子安宁、隐秘的快乐,好似醒于一个长夜后,从黑暗中窥伺了人间烟火。

    像是个小贼,窃了这世间唯一的一粒糖、一缕风……

    深深一叹息后,夜里生的一点不快便都尽数吐了出去。

    魏染心想,自不会如她母亲一般,活得不磕碜却像个冤鬼,成日里不得安生的。

    过得再不好,她亦不会的。

    只可惜,这窗过小了些。

    前门一关,她想逃都钻不出去。

    想起当初被逼相看,钻窗出逃,结果卡在那处,周身动弹不得的窘迫,魏染更是怨了这窗太小。

    好在这几月练武下来,身形倒是消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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