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楼没吃上一口,吴姨娘空着肚皮晃悠半天,最后还是腆了脸去了饭厅,和两三个婆子一处混了口饭吃。

    方吃好,正帮着婆子们收拾碗筷呢,便听到几个小丫头在外头议论着,说她丫头魏染没脸没皮地,冲撞了今日来与嫡小姐魏容相看的郎君,被夫人屋里的季容丫头连抽了两巴掌。

    吴氏一个手滑,差点儿摔了几个碗。

    季容丫头看着文静良善,可实在是个不好得罪、出手厉害的。

    魏染得罪了她,这季容丫头岂能对她这姨娘好脸色?

    吴氏吓得赶忙就要溜,临走被烧火的胖婆子王二娘叫住了,“跑什么,馒头都叫你啃了,喏!”

    她把从灶膛里掏出来的两个圆溜溜、黑乎乎的红薯扔了过来。

    “给你丫头!”

    吴氏都要恨死这个不成器,反惹是生非的丫头了,眼下正要拔了鞋子开溜,哪里肯要这烫手的山芋?

    面上极不情愿。

    “她又饿不死!怎能不给个教训呢,这都多少回了,怎能回回都不成?饿死她算了!”

    她不肯要。

    胖婆子一个瞪眼,吓得吴氏一哆嗦,这才赶忙弯腰,搓着手将两个烫手的红薯给捡了起来。

    “拿个碗,回头再给送回来!”

    另一个婆子递了一个干净的碗过来。

    吴氏接过,把黑乎乎的红薯丢进碗里,这才松了口气,又捧着一只碗,幽幽来了句,“你们倒是惦记她。”

    “二娘家里儿子也不错,生的那叫个俊,为人也……”

    没待这婆子说下去,吴氏便慌忙抱着个碗溜了,“那死丫头怕是要饿死了,我这就去给她送饭吃!”

    以防遇见季容、芷月,被拦住一通好训,吴氏避开常走的道,一路小跑着,去了魏染住的小隔间儿。

    待到了地方,抬手正要推门而入,便听到了门内魏染快活的自言自语。

    吴氏惊呆了,魏染沉郁,静而乖张。

    是个古怪、孤僻,寂寞的性子!

    虽时而发疯闹,一个人时却是忧闷的,这丫头也常是一个人,这样的将自个儿关在这一幽僻的小间内,让人不知她在搞什么鬼。

    吴氏也曾听她在门内叹息,听她啜泣,听她疯子般破口大骂,听她胡言乱语……

    却未曾听她这样的语气。

    怎么?

    她今儿怎么了?

    被打了,竟还开怀了,莫不是被人打坏了脑子?

    吴氏皱眉,心惊一刻,可再细听,便全然打消了这种顾虑,只因这声儿、这鬼动静一听,这死丫头就是得了什么好处,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竟乐成这样,可给得瑟坏了要!

    吴氏又是纳罕,她这染丫头,也曾开心、快活过,但都与今儿很不同。

    门内,那自言自语,小小声的,柔而惊喜,却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像是个孩童般梦幻、快乐。

    颇有些自满在的。

    竟如天大的窃喜!

    吴氏讷讷收回手,干巴巴立在门外,听了好久。她有些失神。

    “她们打了我,我竟得了个这样好的郎君!”

    “他竟真不讨厌我,他可真好看呀!”

    屋内,魏染泡在澡桶热水里,她真是乐坏了,洗澡时都在念叨,她实在有些惊到,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还瞧着我呢,都不肯走了,嘿,他还真的喜欢我!连这副模样、这样糟糕的我,这人他竟还喜欢,还不讨厌我呢!”

    “他可真好!长的好,心地也好!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人呢?”

    “定是老天赐我的,一个小神仙!”

    “小神仙哦!”

    她用手撩起一捧热水,贴在脸上,被热水一温,有些微痛的面颊,似乎也是快乐地痛着。

    她便又是一句惊叹,“我竟真得了!他瞧着,真不讨厌我!”

    “这人那话,岂不就是那意思么,我还真得了么?”

    “既是你的场子,那就是你了……既是你的场子,那就是你了……”

    “是我么,就是我么?”

    “是我!”

    魏染轻声,甜蜜地一遍遍重复着,惊叹着,神往着……

    她开心坏了,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止不住,连绵不绝的快乐从胸膛溢出来,让她满怀的火热几乎要喷出、迸出了。

    她又是一拍水面,惊喜一声,十分得意,“我还吃了他东西呢!”

    “玉米羹好甜哦!”

    她嘴角弯弯,两眼弯弯成了条线,“这雨还淋对了呢。”

    门外,吴姨娘有史以来,头一回的,生了耐心,没给啪啪地死命砸门。

    她安安静静。

    有些失神地立在魏染门外,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接等到手上捧的碗变凉了,里头红薯不烫手了,等到洗完澡的魏染打开门,往外倒水,吴氏才一个愣神,有些慌地跳了开来。

    骂了她一句,“死丫头!眼瞎么,没看见你老娘,弄湿我鞋子了!”

    魏染不理她,闷头将桶里的水往外倒着,身后吴氏凑过来,“你见过你嫡姐的郎君了?”

    直起身,魏染这才捉住湿哒哒还在滴水的长发,看向吴氏。

    大眼也不闪躲,面无表情道,“见了。”

    吴氏仔细打量她,这死丫头还真会装呢,这会儿冷淡模样,全然不见方才钻屋里的偷乐、兴奋劲儿,让她竟生了几分方才只是自个儿错觉的念头来。

    魏染进屋,吴氏便端着个大碗,紧跟着走了进去。

    顺手给她带上了门。

    门一关,屋内漆黑,吴氏又赶忙,将门又给开了,这处总归没什么人过来,她倒也不担心被人听个一二。

    将红薯搁桌上后,吴氏这才拉开长凳坐了下来,眼睛盯住魏染的脸上,她知这丫头是被打了,可还是故意问她,“那郎君如何,你莫不是暗生了爱慕吧,我看你脸红的厉害呢!”

    魏染坐床边儿,用巾子拭着头发,看了她娘亲一眼。

    吴氏知她嘴硬,便讨好地将两个红薯从碗里取出来,给递了过去。

    “为娘特意给你烤的。伙房不给咱娘儿放饭,我就跟烧火婆子讨了几个红薯,一直烤到了现在。好了就给你捡了两个甜的送来了?”

    魏染还是静望她,“你没吃么?吃好了,吃不下了,就塞给我了?你不爱吃这玩意儿?”

    “你怎能这么说呢?”吴氏被气到了,她直接张开嘴巴,让魏染看她牙齿,“一口没吃呢,就给你稍来了!看你洗澡呢我才……”

    不想看她牙齿,魏染别开眼,又听她话不对,警惕望过去。

    吴氏也知自己失言,闭了嘴巴,将两个凉透了的红薯给扔回了碗里。

    “你偷听了?”魏染问她。

    吴氏皱眉,有些不耐烦,“谁偷听了,我不就是一不小心就给听到了,谁叫你总是这样?”

    “你!你又躲外头偷听!你个奸贼!”

    竟骂母亲是奸贼,吴氏一拍桌子,“你个死丫头,我那叫偷听么?我若真偷听,又如何,你也敢这般骂我,你个以下犯上的忤逆子!”

    魏染冷笑了声,“又不是头一回了。不论什么长幼尊卑,行事为人这处,自有规矩,偷听的可不就是贼子了?”

    “你……”吴氏说不过她,她又一回神,便直接认了。

    笑眼不服输地,迎向这死丫头。

    “我是偷听了,如何?你在屋里头的说的那些个疯话、醉话、臭屁话,为娘全给你听去了!你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你这贼丫头春心萌动,竟偷恋上你嫡姐的男人?可真色胆儿包天呢!”

    “什么嫡姐的男人,他……”

    魏染回想那位郎君的模样、气度,却是说不下去了。

    那样的郎君……

    可配得一位绝好的千金!

    她不用多想,便知她见这郎君喜人,旁人也更会瞧他欢喜!

    他这一种貌美庄严,宛若神明的儿郎,又有谁家的爹爹不喜呢,看他一眼,都觉高华贵美,不似凡尘俗物。

    搁在家里,也是蓬荜生辉,华耀满堂。

    多少大门大府里,都会有老爷想送他千金万银、宝马香车的,要给这骄傲、神气的郎君讨家去,给自家千金做金龟婿,讨千金欢喜的!

    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又是真的愿意么?

    还是说,他的一时失言,一时的意气用事,让她给当了真?

    魏染又想到,她那会儿淋雨落魄,又挨了打,想必是惹人心疼的。

    郎君虽冷面,可郎君许是心善的。

    怜悯了她,是真的心悦了她么?

    想到这里,她又不敢欢喜了,她目光茫然看向精于世故、一脸嘲弄的吴氏,抬手摸过尚还滚烫的脸颊。

    她又摸了摸吃的圆滚滚的肚皮。

    玉米羹很香甜。

    鱼汤很鲜美。

    怎么着,她都不亏。

    她吃的很好。

    她敛下欢喜,忽又十分的沉静,“我有分寸,那样的人物,哪里瞧的上我。我爱他有何用,又不是我男人。”

    吴氏便笑开了,她一向走街窜巷的,耍的开,哪里不知这个美名在外的苍梧郎呢?

    这是个稀罕人物,万里都难见这一人!

    她料定了这死丫头动了心,还死不承认,偏要笑她,“李家三郎,赛过活神仙!”

    魏染抬眸,蹙眉,沉亮如水的眸子微红着。

    她勉力为自己说话。

    “天底下,俊儿郎可多了!我当年被你逼着偷偷讨饭,不是去了好些人家么,哪里没见过美貌的郎君?他生的再好,也与我这一庶女无关。”

    “哦……与你无关。”

    吴氏的眼神有些激到了她,魏染起身,将人撵出了门。

    待人出了门,魏染才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她想也没想地,拿起一个红薯,扒开了就一骨碌啃了起来。

    金黄的红薯十分之甜,让她想起那碗香甜热乎的玉米羹,魏染忽而眯起长睫,她又垂下眼睛,两颗晶莹、滚烫的泪珠无声滑落。

    她讨厌这个娘亲。

    十分之讨厌!

    吃了两大口,糊的嘴上都是金黄的馅儿,她才一把用袖子擦了眼睛,撂下吃了一半的红薯。

    追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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