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的娘家祖上曾在清朝为官,后来家道中落才弃官从商,排场自然与一般商贾人家不同。更加不同的是,苏夫人早年留过两年洋,去的正是法兰西。本来在法兰西有一个据说是真正贵族出身的男朋友,可是苏夫人的父亲文老爷是个守旧的老派人,坚决不允女儿远渡重洋嫁一个金毛绿眼睛的洋鬼子,便以死相逼将女儿召回家来,又迅速将女儿嫁给了文老爷钦点的青年才俊苏铭生。

    那年苏铭生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在政府做一门差事,家中光景很是一般,普通人家而己。但苏铭生长得相貌堂堂,礼数又极周到,还有一份体面差事,只见过几次面文老爷对他赞赏有加。

    这边厢文老爷接到小女雅娴来自法兰西的电报,漂洋过海而来却只得寥寥几个字,这几个字告诉了文老爷一件事,这件事却还非同小可,他的掌上明珠雅娴要嫁给一个法国人。文老爷一口老血险些喷将出来!雅娴在稍后的家书中还大肆夸赞他的黄毛绿眼如意郎君是多么英姿潇洒的一个年轻人,而且还是个正统的贵族。

    文老爷勃然大怒,重重地拿花梨木手杖杵着脚下的地板,一面一迭声地骂着逆女,捶胸顿足连呼悔不该惯着独生女儿,由着她性子到外国念书——女孩子果真不能多读书!特别是不能读洋人的书!

    本来文老爷想亲自走一趟法兰西把女儿抓回来,又想小女生来便娇宠坏了,如果她执意不肯走,难不成还打昏了放进麻袋万里迢迢地运回来?

    文老爷一夜未眠,第二天去邮局一连拍了几封电报,只说自己病重,望女儿速速回家来。

    雅娴一向是个孝顺女儿,接到电报赶忙买最快的船票,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以为进门会看到哭声一片,哪知府上众人脸上并无异色。

    雅娴心下犯疑,难道父亲的病只几日便己痊愈?倘若如此,倒真是再好没有了。

    正思忖中,文老爷从后院阔步走到厅堂来,只见他步履矫健,神采奕奕,根本不像大病初愈。、

    雅娴满腹狐疑,上前唤了一声父亲。

    文老爷板着脸孔,道:“你心里还有我这父亲?”

    雅娴心中百般委曲:“女儿在法兰西接到电报后,当日就托人高价买了船票,一刻钟也不曾耽搁,心里一直记挂着父亲的病。不过现在看来,父亲仿佛并无大碍,雅娴终于可以放下一颗心了。”

    文老爷听罢更是满面怒容:“你放心,你放一百个心,你爹还没被你气死呢!我要是不说我病得快归西了,你能这么乖乖回来?当初你要去法兰西上学我就不同意,禁不住你一哭二闹,只得放你留洋去,你倒好,才两年不到,就想撇下我和你母亲在外国找一个黄毛绿眼妖怪!今后我的子孙岂不也个个都黄毛绿眼珠?我可丢不起这么大个人!”

    雅娴一听父亲原是装病骗自己回家,气得不得了,也冲父亲嚷道:“什么黄毛绿眼妖怪?埃里克家是法兰西贵族,皇室远亲,怎么到了您嘴里就这么不堪起来呢?”

    文老爷也是个火爆脾气:“他是贵族什么族我统统不管,我只管好我女儿就行!你,想嫁给那洋人,除非我死了!”

    雅娴气得眼里包着一汪泪,一跺脚,跑回睡房关着门啜泣起来。

    文老爷在外面对她高声喊:“你哭吧,哭成瞎子我也不会放你去什么法兰西了,我不能让全城的老百姓看我的笑话,天天拿手指头戳我的脊梁骨。”

    雅娴在房里哭了两夜,一双眼睛肿得像两个毛桃。

    文老爷这次铁了心,派下人紧紧看住雅娴,决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

    雅娴在府里闹腾,这边厢文老爷也没闲着。他悄悄儿把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打听一番,结果都不尽人意,不是岁数不合适,就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公子哥。文老爷怎么舍得把独养女儿嫁给这号人?那岂不是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嘛。

    正在一愁莫展之际,文老爷想到了上次在杨副局长那里见到的那个年轻后生。仿佛是姓苏罢,看着仪表堂堂,又是个文化人,想必也是个人才。

    于是文老爷便悄悄托了杨副局长去摸了个底,得知这年轻书记员名叫苏铭生,家中只有一个长姊和老父,长姊早己出嫁,只与年迈的老父相依为命。

    文老爷满心欢喜,便请杨副局长作媒,想招苏铭生为婿。

    本以为城中名流文老爷的独生女儿必是飞扬跋扈,倨傲无礼,哪想苏铭生见过杨局厅长递过来的一桢小照,上面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笑容温婉的秀雅女子。

    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文老爷便喜滋滋地操持起喜事来。

    雅娴让丫环偷偷去邮局给法兰西的埃里克寄去了两封信——文老爷看管森严,要出府可不容易。信寄出后,雅娴便急切地等待爱人从大洋彼岸来将自己从这个腐朽的牢笼解救出去,可是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寄出的信犹如石沉大海。雅娴越来越失望,不光没等到朝思暮想的爱人,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收到。

    终于,雅娴眼底的光辉彻底暗淡了。

    而此刻,屋外的人们正喜气洋洋地披红挂彩,好不热闹。

    雅娴独自坐在房间里,窗户纸破了,一线阳光照进来,她的眼睛很久没有见到太阳的光亮,竟然感常觉有些陌生。

    她冰凉的指尖徐徐抚过那张雕花的木床,继而又抚过那些名贵香檀木制成的衣柜和梳妆台,她打开胭脂盒,将里面的胭脂用指甲抠出来,在手心晕开,然后低头去闻那淡淡的花粉香气。

    忽然,梳妆台底下的一个小木匣子映入眼帘。雅娴将它打开,原来是个八音盒。

    两个小人儿在上面作出亲吻的姿态伴随音乐声缓缓旋转。

    那钢琴声细细小小的,像流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淌在雅娴的心田。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遥远的法兰西,这个小小的音乐匣子正是埃里克与他初见时送上的礼物。

    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初夏啊,远得仿佛有一光年。

    在那些遥远的梦境里,埃里克淡金色的头发渐渐变得灰暗,像晴空一样湛蓝的蓝眼睛也慢慢变得浑浊。

    丫环敲门请她试礼服,她连忙关上木匣子,钢琴声于是戛然而止。

    大红的凤褂上用金色丝线细细绣着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却越发衬得雅娴一张小脸儿苍白。

    婚礼如期举行,秀丽端庄的新娘和仪表堂堂的新郎俨然一对璧人,宾客们交口称赞,文老爷迎来送往应接不睱,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将女儿嫁给苏铭生,文老爷直到闭眼那一刻都认为是个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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