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的手在我脸上来回摩挲,“衡儿,你放心,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很快……”

    我只是作为媒介,进去短暂走一遭罢了。

    明明要做祭品的是你,为什么你还能这么温柔地安慰我?

    “祭司,你一定要主持这个仪式吗?”

    “这是我们祭司一族的使命。我们桃源人的魂灵永远在忘川,沉沉浮浮间,有一天便会重归于世,你知道的不是吗?”

    祭司不等我在纠缠,轻轻将我推入结界内。

    杂乱的符文如蚁群般密密麻麻的在焦土上蠕动着,我站在这阵法的正中,举目四望,黑暗,黑暗,还是黑暗……我的目光在这黑暗中扫视着,我希望能看到活物,但又十分害怕看到活物。毕竟,这空间中除了我不应再有第二个“活人”了。

    鸡皮疙瘩顺着我的小臂不断往上爬。我使劲地揉搓身子,想让自己不那么冷,突然摸到身上竟还留着一个符文——时空溯流。

    “反正距离仪式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嘟囔着,拿出符文划过半空。

    这应该显示的是一日前,仪式的第二个参与者仲安在仪式中的景象。

    他看着很活泼、很放松,兴奋地爬在结界上,摸摸这,碰碰那。

    原来仲安是这么活泼的样子,那怎么昨天结束仪式后,他一幅脸色铁青、面色凝霜的模样。

    突然,毫无预兆地,仲安的头,掉在了地上,鲜血像喷泉一般喷涌,好像要喷涌到我脸上一样。

    我下意识伸出手擦一擦脸,却发现擦不到。

    啊,原来我的头也掉了,我的手往上只能摸到空气。

    我看到自己的鞋尖,华丽的绸缎曳丽一地,还有小溪般的血色,蜿蜒绵长。

    意识的最后,只有剧痛、恐惧与困惑。

    ------

    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摸摸我的脖颈,触感光滑细腻,找不到一点尸首分离过的痕迹,可是滚烫的鲜血仿佛还残留在上面,我脖子上真的是头吗?

    母亲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泪水涟涟。

    “祭司呢?他完成仪式了吗?他……还活着吗?还有我……天啊,我怎么还活着!明明在仪式里,我看着我的头离开了脖颈,然后鲜血喷涌出来,这么多的血,好像喷泉,我的眼睛都被一片血色糊上,之后什么也看不清,我还能留有下半身的触感,脖子先感到轻松,然后就是让我恨不得马上去死的疼痛,不对,不是马上去死!我明明在仪式里已经死了!”

    “衡儿?你是仪式当中受了刺激吗?天啊,你要知道,这场仪式真是神的恩赐!仪式不仅成功了,而且没有任何人牺牲!祭司也好好的,他正在做仪式最后的收尾工作,他说一结束就会来看你。”

    我很想反驳,但想到这是母亲,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母亲怎么还会信神呢?哈哈,祂对祂的子民只有苛责,没有恩赐,或者说祂认为责任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荣耀。

    但是,回到仪式本身,仪式成功了?这不可能!这处处矛盾!

    首先,现在,仪式唯一的祭品,祭司还活着。

    而我们,作为桃源之树选中的仪式参与者们,反而经历了一次死亡。但是我们死了,竟然也没死成,竟然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没有任何术法能将人起死回生,也没有任何术法能给我制造环境!

    我,王太女,被选中作为仪式的参与者之一,第一日和第二日的仪式参与者未央和仲安已经各自结束了仪式。我在祭典的第三日理应独自在封闭的祭场内,等待祭场外的祭司施法。当时,祭场的四面八方都是符文,头顶也是结界,在祭司的能力加持下,理应没有人能进来祭场,更别说谁有胆将桃源的王太女斩首,难道说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感受到的尸首分离是错觉?不……不可能,这场仪式,祭品本该只有祭司一个,祭司却不知为何没事,反而是我疑似死去,仪式又还怎么能成功?

    “母亲,你确定仪式成功了?”

    “傻孩子,这还能有假的,祭司大人放下权杖的一刹那,我们肉眼可见远方北处的火山停止喷发了,南方山脉蠢蠢欲动的百兽也蛰伏了,我们脚下间歇性颤动的地面也安分了,仪式一定是成功了。”

    “那祭司将我从仪式中带出时,我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后怕地摸摸脖颈。

    “这……你在祭司大人的怀里,我们看不真切,但隐约可以看到你的侧脸,很红润,像是睡着了。唉,祭司来了!”

    祭司银色的长发宛若绸缎一般蜿蜒,润泽的光华仿佛满室的月光汇聚在他的发丝上,他巴掌大的脸庞爬满了符文,但一点不影响他的美貌,他蓝紫色的眼眸温柔地看向我,眼睛里装着盈盈的秋水,满城的光辉。

    我和祭司主张不同,他是保守派,支持完成仪式,固守桃源;我是革新派,支持废除仪式,在桃源外寻找重建家园的机会。

    概因我们蒙袭桃源创世神教诲,只要举行桃源仪式,将桃源之树选中的人作为祭品,培养成下任祭司,就能阻止桃源界的灾难,稳固桃源界。

    仪式已经举行四届,可却时灵时不灵。第三届仪式就不知道为何,结束之后看不到任何效果。整整十五年间,桃源土地干涸,山河震荡,大片的麦田再长不出沉甸甸的麦子,采下来都是瘪瘪的麦壳,上一秒沉睡的火山,下一秒就爆发出滚烫的岩浆,顷刻间几个村落灰飞烟灭,还在手牵着手的一家人,下一刻就会有一个掉进地裂里,从此两隔,忘川中,能够再度降世的魂灵越来越少,能学会符文的小孩十里不足一个,短短十五年,桃源的人口就骤减了一半。

    按理来说,祭司作为唯一能学会桃源仪式的血脉,理应是注定牺牲的祭品,应该排斥举行仪式才对,但他却一直是这个方案的忠实拥趸。

    我曾在半年前,桃源界的边缘,见过一个溯溪而来的外界人。虽然他刚踏入桃源界的土地没多久,我就把他赶走了。

    但从他的口中,我也得知一个重要的消息:外面的世界没有符文,没有仪式,但也没有频繁的灾难,反复的祭品。

    如果说以前,我们革新派的主张只是空中楼阁,在遇见此人后,我确信,如果我能去到外界,无论是通过了解比对外界与桃源的迥异,探知桃源灾难频发的原因,还是找到外界不受打扰的土地,带着民众迁徙,都比依赖一个时令时不灵的牺牲仪式,更能拯救我们桃源界。

    这次仪式成功了,是一件好事,但我心中还有许多迷惑不解,无论如何,仪式的成功都需要祭品,无论这个人是谁,是一直以来我们沿袭的传统——主持仪式的祭司担当祭品,还是桃源之树选中的仪式参与者——这次死而又复生的人,都不可能无人伤亡的情况下,让仪式成功。这完全不符合神谕,而神谕不可能有错。

    因此,我自己知道,尽管我的头掉过一次,但我还是我,但我面前这个人呢?他有什么异常,他为什么也能复活,还是他从未死去?他还是祭司吗?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努力不引起他注意地审查——毕竟还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祭司。

    面前的男人应该连续三日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地主持仪式,脸上却不见多少疲色。

    “祭司大人。感谢你对桃源的付出,我……”我下榻向祭司作揖,却被一把扶住,他的手顺着我的手,一路摩挲到我的脖颈,轻轻揉捏。好吧,这么熟练的动作,大概率是真祭司。

    我反握住他的手,“刚才是作为王太女想对祭司说的。作为衡,我真的很高兴你还能再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你能告诉我,这次的仪式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王后未曾告诉你吗?仪式很成功,不过派先锋小队探索桃源界外的议案,长老会那里,我……”

    我打断祭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关于仪式成功的条件——祭品是不是变了?关于我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又复活了?关于,你在这些异样当中,究竟担任什么样的角色?”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只有听到“死”字时,他眉头微微扭紧,随即又放松,再看不出半点波澜。

    “衡儿,不用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这次仪式很成功,长老会那边,我已经帮你做过工作了,之前投反对派的长老们,下次议会都会支持你的提案,你再完善一下议案内容、探索方案和确定人选就好。”

    “所以我真的死过一次了吗?你怎么把我复活的?”真是细思极恐,不稍微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衡儿,这次仪式符文恐怕有副作用,让你开始胡言乱语了。当然,任何符文都是能量的置换,恐怕我这次原材料少选一份髓海,才让你头晕了。”

    我几乎咬碎银牙,这个男人就是滴水不进了,我几乎能肯定,此次仪式的异常他必然知情但不愿意告诉我,甚至于这份异常就是他一手操纵。是因为他怕死,不想死,所以用别的方法替代他的死亡,来让仪式成功吗?如果说这个替罪羊是我们……不不,祭司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做不出拿我们当替死鬼的事情,更何况我们也没死不是吗?

    祭司慷慨大义,独自筹备仪式的十年间,未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更何况我们桃源人,死去只是短暂地回归忘川,契机一到,便能脱身重返于世,祭司怎会为苟且存世,辱没祭司一族百年来的名誉?

    祭司不愿意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自己调查。总归不能让他一个人好像苦大仇深地承担所有、背负所有,什么也不告诉我们,他也太自负了。

    我气急,直接上手撩开他的衣领,衣领下他的脖颈光洁如玉,也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掀开衣襟,他的心脏也还在跳动,扑通扑通,皮肤温热细腻,真实无比。

    祭司脸上泛起一阵薄色,“衡儿,这次仪式成功的方法,我自会之后上呈长老会,只是还不能是现在……你先好好休息,三天后的灯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我答应下来。灯会是幼年时,祭司经常带我去的地方。

    但这十年间,不知道是祭司准备仪式太过繁忙,实在抽不出身,还是因为我逐渐步入权力中心,并与祭司所持政见不同,他担心讨论正事也就罢了,一起玩乐则略显尴尬,总之这十年来,我们再没有一起逛过灯会,严格来说我们都没有一起去过忘川。

    今天他竟然主动邀请我,更显怪异了。

    “报!衡殿下……衡殿下”小耶连滚带爬地跑进殿中,“小耶有罪,请殿下饶恕!小耶刚刚前去内库拿安神灵芝,让殿下好好缓缓神,却发现守卫虽说最近都没有任何人进入过内库,内库的云纹卷轴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

    怎会如此!云纹卷轴记载了桃源先祖留下的禁忌秘术,由权族一脉生而知之的继承人,也就是我,代为保管,但即使是我也没有资格打开云纹卷轴,更别说皇宫,特别是内库,有重重守卫,这贼人是如何进入内库的,他是否具备能力使用云纹卷轴留下的禁忌秘术,又是否已经用了?

    我来不及仔细整理服饰,披上外衣就要去内库查看,刚走出几步,便感到一阵力量从我肩头穿来。祭司握住我的肩将我转向他,十指灵巧地穿梭,几下便系好外袍。我抬眸看他,他的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我们对上眼。

    是的,我再度确信,这个人,总归是哪里都不太对的。

    我们穿过回廊,风装满飘扬的衣袖,拂过满地的符文,扫过宫殿边的结界。

    “祭司,你怎么还没把结界撤掉呀,仪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着急来看衡儿,还没来得及。不如殿下帮我吧“

    我点点头,一拂袖,浮在空中的几百张符文纸瞬间黯淡光芒,掉落在地。

    我又随口问到,“那桃源之树选中的另外两位呢?你可安置好他们了?他们没事吧?

    “衡儿放心,未央和仲安都很好,我已经将他们送回各自家中了。”

    “我没记错的话,未央一家世代以忘川摆渡为生,仲安一族自有神以来便戍守北方剑岭。桃源之树选择仪式参与者时,第一届便选中了未央的奶奶,第二届则是仲安的叔叔,这第三届竟同时选中我们三人!央、仲安两族委实为桃源的中流砥柱,我们代表长老会和王室可要备重礼好好犒劳他们。”

    “是,三日之后的灯会便在忘川上举行。衡儿,届时我们可以一同去看望未央小姐。”

    我点点头,要好好问问,未央是否有荒谬的头掉下来的记忆呢?

    穿过几个回廊,远远便瞧见内库前跪了一地的守将。

    我上前抬手,“你们先起来,待我进去看过云纹卷轴,再治你们的罪不迟。”

    “殿下,属下们深知内库乃扼要之地,日夜提心吊胆,库前换班,不敢有片刻懈怠,在属下们的眼皮底下,一只苍蝇都没见飞出飞进过,星罗盘也没有检查到释放术法的痕迹,属下,属下实在不知……”

    我抬手打断领头将领,“你说星罗盘没有检查到术法释放痕迹,可自仪式起,甚至包括仪式准备期间,结界笼罩祭场和宫殿足足有三日,我们祭司这么强的术法释放力量,星罗盘却检测不到一点术法释放的痕迹?”

    “这这……”将领颤抖着手从身后人处接过星罗盘,打开一看,果然,罗盘中部感知术法力量的符文被人改了一笔,由“感知”之力改为“恒久显示”之能。

    如此,所有能够使用术法者都成为了受怀疑的对象,这其中,想要不被守卫看见,远距离进入内库,我想,也只有强大的置换术能实现远距离跃迁。会这一术法的,一般认为只有北方剑岭仲安一族,但一族祭司博闻强识,天纵奇才,此代祭司尤甚,其素有术法天才之名,不似大部分术法者终其一生只能习得一个术法,祭司几乎只要看到术法语言,便知如何施展。

    祭司固然可疑,拜访仲安也势在必行。

    我走进内库,仔细审视一周。

    桃源最珍贵的术物几乎都在这里了,五颜六色的荧光闪烁,紫晶星罗盘、未央一族做的第一只灵灯、髓海等完好如初,除了髓海有被祭司按照仪式数量要求拿过三个的痕迹,其他术物连蒙上的薄灰都与我三日前来检查看到的别无二致。

    云纹卷轴在内库深处。几乎可以肯定那贼人就是奔着云纹卷轴而来。

    云纹卷轴躺在玉雕莲花中,笼罩在乳白色的光晕中,从前卷轴背面隐隐透出的金色符文痕迹,如今一看,却是乳白色一片。

    我不敢相信,打开卷轴一看,竟真空空如也。

    身后的祭司比我还惊讶,竟脱口而出,“怎么是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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