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不要吓唬老人了！
平平无奇的五层楼连锁宾馆，坐落在距离珠黎家不远的位置。
百雉在外面找了一间苍蝇馆子解决了晚饭，接着继续到处逛逛，参观一下珠黎居住了快要20年的地方。
她很好奇：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孕育出像珠黎这样的人。
然而这里就只是一片非常普通的住宅区，大片大片的居民楼中间掺着不少提供日常所需的店铺，上下班的时间里十分热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偏安静，到了现在的时间，就有了烟火气。
这种体验对她来说既平常又新鲜，她的记忆告诉她那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她是那么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一直以来她都生活在那个白色的笼子里——那个白色的，培养皿。
转了一圈回到宾馆，前台没有人，估计是为了节电灭了几盏灯，视野偏暗，也让原本的米白色装潢显得有点发黄。
走廊的地摊柔软且消音，百雉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任何人，直到在一个拐角遇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立即变得如临大敌。
“收起你的敌意——我和那帮老头子不同，我对你可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把你送回去。”云影身着一袭白衣，幽幽地说。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百雉皱着眉头，并没有放下戒备。
“我特别想来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百雉有点不耐烦，只想快速地结束对话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你应该知道你离开了‘那个地方’，寿命就会所剩无几吧？”
“我知道，但是我无所谓，反正严格意义上——‘我’已经死了。”
“你知道？那还算那些老东西有点良心。”云影对此表示惊讶，“——纵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回去？”
“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百雉的眼睛里有了焦距——无数次地记忆被擦去和重新写入，只为了更好地达成别人的目的。
“你宁可去死——为什么？是因为不喜欢被人控制，还是因为厌倦了杀戮？”
是啊……
为什么呢？
但是那天看到冬寻的时候，她就是答应了，带着她碎片化的记忆。
她只是觉得那个闯入白色笼子的女人很漂亮，好像也就这样而已……
“为了……更像我自己吧……”
“我可以理解为——‘哪怕知道自己知道自己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依旧希望寻找生命的意义’吗？”云影思考了一下，缓缓地说。
“谁知道呢？”百雉苦笑了一声。
“你确实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独爪家可是靠着你套了一大笔资金，哪怕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在逃家，独爪家依旧在靠‘你’的概念融资，获取我们家的青睐。”
“就算我只是一个残次品，一个在‘正品’面前注定无法抬头的拙劣的人工仿造品？”百雉的尾音微微上扬，那却不是一个疑问句。
“你发现什么了？”云影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看到了，那个完美的存在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察觉到，直到珠黎释放出花堪须折的那天，在那如同喷泉一般流动的能量中，她看到造物主笔下的蓝图——超越了人类所能想象的极限，那并不是人造的她所能比拟的。她也突然意识到，面对一个自己无从感知其能力的人，对方对自己的感知恐怕是单向且全面的——她天赐般的能力在自己之上，她单方面的俯视可以看到一切。
“艾曼？”云影缓缓地问。
百雉的目光飘向别处，敷衍地“嗯”了一声。
到了约定的那天，珠黎起了一个大早，幽怨地看了一眼依旧梦中黑甜的爸妈，就收拾收出门了。
尽管夕泉已经提前告知了会有人来接应，当珠黎坐电梯到一楼的时候，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她还是被门外两侧夹道的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人从电梯门口开始排，硬生生给珠黎划出一条只属于她的道路。
好家伙，就这阵仗，保安公司拿着订单估计得笑死——不过转念一想，以四大家族的性质，这群人可能不是从保安公司雇来的。
珠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快步往外走，这种排场让她心虚，只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出场秀。两侧的黑衣人像石膏像一样目不斜视，显然曾经过良好的训练。
因为走得太快了，珠黎出楼的时候直接撞到了一个人的背上。
“啊，对不起……”珠黎一边道着谦一边后退，结果看到一张标准的销售脸转向了她。
所谓“销售脸”，恐怕是一个节奏过快的时代独有的产物，一般就是一张堆满了热忱而标准化的假笑的脸，那种假笑的脸会出现任何有或者可能有业务往来的地方，通常普通人看到这种脸，都会下意识地想说：“我没钱，我不买，不感兴趣。”
因此，此时，珠黎也有那样的反应。
不过对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提□□品的样子。
“珠黎小姐，我叫开阳，来自四大家族的调停中枢，直属于元老院，是您今天的向导，介于你是第一次参见各位元老，将由我在路上向您解释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希望我们能够圆满地完成这一次合作。”
“哦……”珠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这个人可以不要那么执着于露出他的虎牙吗？
“那么，请。”他的礼仪训练有素，伸出一只手，五指向前一指，示意珠黎跟着他走。
怎么说呢？
走在两排肃穆的黑衣人中间，边上还有一个像急于推销产品的销售那样喋喋不休的人，怎么就感觉那么像自己带着一个下人呢？
黑衣人的队列之外，早起的街坊邻居好奇地盯着这个方向窃窃私语。
无论这些人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珠黎都不想让他们看见，于是走得更快了。
开阳倒是毫无怨言地跟着珠黎的节奏，一边越走越快，一边气息不乱地交代着各种事情。
一出小区，就是迎接珠黎的黑色车阵，开阳把珠黎引至排头的第二辆车，等珠黎坐进去之后也跟着坐了进去。
“元老……呼哧……呼哧……尊贵的……呼哧呼哧……长者……”一落座，开阳终于憋不下去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拿出随身的小方巾擦起了汗。
嗯，现在是冬天。
“你要不，先歇歇再接着说？”珠黎实在很担心就他这个状态会不会下一秒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
于是空气里只剩下了开阳喘气的声音。
黑衣人有序且迅速地钻进了车阵的其他车里，接着，车开始启动。
“这礼遇……我还真是受受不起……”这是要干嘛？还怕她那么个小人物也会在车里被刺客暗杀不成？
“您是……是……”
好家伙，真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吓得珠黎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先别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成不？”
车阵浩浩荡荡地驶向了珠黎不认识的地方。
“可以面见元老们的位置很多，接下来我们要去的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位置。”开阳终于缓了过来。
“也就是说，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本人吧……”
对此开阳不予置评，依旧是一副销售脸：“都是年纪很大的长者了，有些甚至见证了四大家族的发展，所以，无论你平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见到他们的时候都希望你心存敬畏，谦卑礼貌一点。”
听起来像一个木乃伊博物馆……
谦卑礼貌吗？
车队开到了对珠黎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家附近的高架还能通向那样的地方。
一路上都再没有什么人，也没什么车，估计是十分偏僻的地方。
人行道和马路都十分干净，除此之外能看见的不过是路灯和长势喜人的常青树，整体上给人一种好像刚刚拆封那般“很新”的错觉。
前车开向一处华丽的雕花大门，没等门开就撞了进去，而等它完全进去以后，大门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大门本身就是镜花水月。
“是……结界啊……”珠黎叹了一口气。看来大门里面真正的配置被彻底地隐藏起来了，这样的话，就算有普通人擅闯，看到的都只是伪装的部分。
跟着车一起撞进去的感觉好像车撞过了一层膜，接下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致。
秀丽的园林布景让这里看起来像春天，整个空间主体的部分恐怕就是眼前古色古香又别具一格的建筑了。
车停下，车门外就是延伸至建筑内部的红毯。
“您初入大家族还不久，很多长辈您还不认识，接下来会由我介绍，由您一一问候。”
珠黎的目光完全被建筑吸引——照道理来说，门廊暗红色的柱子和里侧复古的金色屏风应该当给人一种古典美，但是建筑从外观上看，并不是正常的古建筑结构，它更像是由不同的建筑堆叠而成的，又错落有致，不会显得很乱，有点像一个被打乱的异型魔方，高耸入云，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红木的地板亮到可以反光，大概是打过了蜡。
沿着红毯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一个中年的男人，开阳忙告诉珠黎其称谓，那个时候珠黎还算像模像样地叫了一声。
其实叫完了就忘了，没什么可以记忆的点，况且珠黎也不觉得再见面的概率会有多大。
“你就是那个被叫来的玄武家新娘吧？”那个男人笑着说，“我都听说你在学校的事迹了，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是面对已经过了上百甚至上千年的长者还是收敛着一点的好。不管你平时是什么样的，面对元老们的时候还是要礼貌一点的，毕竟人家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
珠黎懵懵懂懂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开阳一直这个表情脸不累吗？
最开始的几个人她还是跟着开阳安安分分地叫了，后来发现那些人没有一个给她发红包，所以后面都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了。
开阳也没有因此说什么，他仿佛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机器，只管向珠黎介绍走过来的每一个人，不管那些人是像珠黎碰到的第一个人那样笑眯眯的，还是一脸苦大仇深都不愿意搭理他们的；所以珠黎也只管哼哼两声，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
建筑的里面像一个古代的宫殿，电子设备放在里面倒也不显得突兀，穿着现代服装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让人觉得这里像一个古装片的取景地。
走过大堂，穿过狭长的走廊，这的光线有点暗，好像一个典雅的矿洞。
开阳依旧让她和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她也继续糊弄。
一路上能说上话的人都那么叮嘱她——“要礼貌”、“要收敛”、“要谦卑”——她都不免怀疑她在学校里的那些行为影响力真的那么大吗？
走廊一侧的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人。开阳没有让珠黎和他打招呼，只是自己和他点头致意了一下，所以珠黎估计那大概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你们年轻人大概都非常讨厌和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接触吧？尤其是你这样的人，往往会感到不耐烦，觉得上了年纪的人又古板守旧，语速又拖拖拉拉，让人反感。”同行中，那个人那么说着，“说实话，比你年纪大一点的人有的时候都难免有那样的想法，更何况是你呢？”
珠黎看向开阳，后者依旧是那副做销售的标准脸孔。
和他们同行的人继续说：“元老们也不是那么固执守旧的人，他们的阅历远比你想象的丰富，所以免去了繁文缛节，纵使如此，基本的礼貌还是需要的，他们可都是尊贵的长者。”
走廊的尽头变得开阔，光线却依旧很暗，同行的人转去别处了，开阳带着珠黎径直走向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上升的过程中，珠黎一直忍不住看开阳，后者就像“模范员工”的微笑雕像一样一直杵在原地，面部肌肉没有丝毫的僵硬和抽搐，这让珠黎肃然起敬。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呈现在两个人面前的是空旷到一眼到头的空间，空间中有轻微的分隔，铺在地面的木板是连续的，分隔也不过只是柱子和横梁的差异而已。
尽头是巨大的双扇门，铁质的，光看就让人觉得厚重。
“那么接下来，就请您独自前往了。”开阳站在电梯外，依旧是极富修养的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往前走。
珠黎几步一回头，一个人走在偌大的陌生空间里还是有点慌的，然而她看到的永远只是站在电梯外的“模范员工”雕像。
算了，也没指望……
珠黎母是抢房加快了脚步，却觉得到门之前的距离好像特别长，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那个“模范员工”雕像已经只剩下手办大小了。
“你是不是走路都是这样习惯性不看路的？”
身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珠黎感到一丝恍惚。
依旧是熟悉的配置——夕泉坐在轮椅上，行书站在他的后面。
因为柱子的分隔造成的视觉阻挡，珠黎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他们。
“你怎么来了？”可能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熟悉的东西，珠黎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里并没有禁止我进入。”夕泉见她靠近就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元老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可千万不要太吓唬他们。”
“……”珠黎无言地看了他良久，抽回手，默默地走向他身后的厚重铁门。
门看起来庄严而厚重，其实一推就开了，里面比外面更黑，只有远处一团不明源头的光在发亮。随着门在她的身后自动缓缓关起，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归于黑暗，让人辨识不出空间的大小和内部的陈设。那一团不明源头的光像是被放在某个台子上的，勾勒出高光的部分，让人察觉到台子的花纹和台子后面屏风上的花纹。
“来了啊……”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台子的附近出现了若干个人影，光源提亮了他们一侧的轮廓，让人能依稀辨识出那是人的模样，却看不到细节。他们的下半身隐于黑暗之中，叫人分不清他们是站着还是坐着。
每一个人影身上都连接着数根细细的管线，看起来每一个人都是一副提线木偶的样子。
“……晚……晚辈给诸位长辈拜年了……”那些在脑子里酝酿了半天的矫情话最终都歇了菜，珠黎半天也就憋出了那么一句，任谁看到这犹如恐怖皮影戏的一幕都会受到震撼。
也不知道夕泉是对自己有怎样的误解才会觉得自己能吓唬他们的。
空气中回荡起长者们层层叠叠的笑声。
珠黎满脑子都在想：你们能别笑了不？赶紧把正事说完了我想回家……
“你可知，我们让你来，所为何事？”
“拜年……”珠黎脱口而出。
拜年。
没错。
那么，现在年算拜过了。
她想回去了。
然而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根本看不见进来时的门在哪里。
“拜年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的新婚丈夫。”
“听说你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所以，我们觉得你能够接受接下来的内容。”
“你的丈夫——夕泉——并不是一个安定的人。”
“他经由一个特殊仪式诞生，为了平定人间各处的恶魔作乱而存在，但是这一特性，也造就了他的不安定。”
“人类在恶魔的面前过于脆弱，因此必须要由接近恶魔的人，才能担起重任。”
“因为接近恶魔，所以他的恶，必须被控制。”
“一直以来我们都要求各位家主小心对待这一潜在的危险。”
“但是因为一场意外，他的身体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能力大幅削弱，这让大家都疏于防范，让他钻了空子。”
苍老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在四面八方响起，珠黎都有点搞不清楚现在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空子？”珠黎有些不解。
“虽然无法发挥强大的力量，但他依旧拥有一个邪神般诡计多端的脑子，他的金融手段，让玄武家已经几乎受制于他。”
就这？
就这……就·这？！
外面有的是搞金融的人，大家的恶劣程度都不相上下，毕竟这年头钱不好挣啊……
“你对他来说，恐怕就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好好监督他。”
监督……
他？
“以及，我们曾为了以防万一，在他的心脏里埋了一颗炸弹——我们授予你这个权利——一旦发现他失控，就立即引爆炸药。”
虚空中出现一枚红色的符号——明明是在近乎漆黑的空间里，这枚符号却红得如此耀眼。
须臾，符号迅速变小，不由分说地打在珠黎的手背上。
手背发烫，她抬起手，那枚符号在手背上发光，然后隐去了。
“他不会发现的。”
“关键不是他发不发现的问题，是我根本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他。”珠黎被那么一搞还急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有我自己的梦想和规划，我根本不可能天天围着一个男人转啊我又不是他的皮带！”
周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半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了：“你是他的妻子，你有这个义务防止他祸害人间！”
“那怎么会是我的义务呢？！他又不是我造的！”珠黎毛了，“我看起来像接盘侠吗？！”
“……好了，好了……”一个更加苍老的声音响起了，“我知道，你想要你自己的生活……”
“废话！我为什么不能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节奏？！就因为我是女的！我就得把我的生活！围着一个男人转？！就因为我长女乃子！我就变成有义务对一个男的负责的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怪我咯？！……”珠黎越来越激动，疯狂地来回踱着步子，她的言辞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粗俗，像一个在法庭上陈述辩词的暴徒。
“够了！”空气中响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
珠黎依旧气血上头，毫不退缩：“我还没说完——！！！”她扯着嗓子吼道。
“我禁止你继续说话！”
珠黎大喊：“我不！”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她生气地转过身，也不管那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气势汹汹地摸索着找门。
“唉……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那么强硬……”
闻言，珠黎猛转过身比了一个中指，引发一片哗然。
“我们也不是说你非要怎么样，就是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去看着他，不要让他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借着缝里透进来的光，珠黎再一次、郑重地向他们比起了中指——
比了好几下。
然后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夕泉看着她出来时的气势，就忍不住笑了。
此时，开阳已经不在了。
珠黎顶着一包火，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把气全都出在了电梯的按键上。
百雉在外面找了一间苍蝇馆子解决了晚饭，接着继续到处逛逛，参观一下珠黎居住了快要20年的地方。
她很好奇：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孕育出像珠黎这样的人。
然而这里就只是一片非常普通的住宅区，大片大片的居民楼中间掺着不少提供日常所需的店铺，上下班的时间里十分热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偏安静，到了现在的时间，就有了烟火气。
这种体验对她来说既平常又新鲜，她的记忆告诉她那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她是那么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一直以来她都生活在那个白色的笼子里——那个白色的，培养皿。
转了一圈回到宾馆，前台没有人，估计是为了节电灭了几盏灯，视野偏暗，也让原本的米白色装潢显得有点发黄。
走廊的地摊柔软且消音，百雉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任何人，直到在一个拐角遇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立即变得如临大敌。
“收起你的敌意——我和那帮老头子不同，我对你可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把你送回去。”云影身着一袭白衣，幽幽地说。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百雉皱着眉头，并没有放下戒备。
“我特别想来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百雉有点不耐烦，只想快速地结束对话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你应该知道你离开了‘那个地方’，寿命就会所剩无几吧？”
“我知道，但是我无所谓，反正严格意义上——‘我’已经死了。”
“你知道？那还算那些老东西有点良心。”云影对此表示惊讶，“——纵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回去？”
“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百雉的眼睛里有了焦距——无数次地记忆被擦去和重新写入，只为了更好地达成别人的目的。
“你宁可去死——为什么？是因为不喜欢被人控制，还是因为厌倦了杀戮？”
是啊……
为什么呢？
但是那天看到冬寻的时候，她就是答应了，带着她碎片化的记忆。
她只是觉得那个闯入白色笼子的女人很漂亮，好像也就这样而已……
“为了……更像我自己吧……”
“我可以理解为——‘哪怕知道自己知道自己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依旧希望寻找生命的意义’吗？”云影思考了一下，缓缓地说。
“谁知道呢？”百雉苦笑了一声。
“你确实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独爪家可是靠着你套了一大笔资金，哪怕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在逃家，独爪家依旧在靠‘你’的概念融资，获取我们家的青睐。”
“就算我只是一个残次品，一个在‘正品’面前注定无法抬头的拙劣的人工仿造品？”百雉的尾音微微上扬，那却不是一个疑问句。
“你发现什么了？”云影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看到了，那个完美的存在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察觉到，直到珠黎释放出花堪须折的那天，在那如同喷泉一般流动的能量中，她看到造物主笔下的蓝图——超越了人类所能想象的极限，那并不是人造的她所能比拟的。她也突然意识到，面对一个自己无从感知其能力的人，对方对自己的感知恐怕是单向且全面的——她天赐般的能力在自己之上，她单方面的俯视可以看到一切。
“艾曼？”云影缓缓地问。
百雉的目光飘向别处，敷衍地“嗯”了一声。
到了约定的那天，珠黎起了一个大早，幽怨地看了一眼依旧梦中黑甜的爸妈，就收拾收出门了。
尽管夕泉已经提前告知了会有人来接应，当珠黎坐电梯到一楼的时候，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她还是被门外两侧夹道的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人从电梯门口开始排，硬生生给珠黎划出一条只属于她的道路。
好家伙，就这阵仗，保安公司拿着订单估计得笑死——不过转念一想，以四大家族的性质，这群人可能不是从保安公司雇来的。
珠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快步往外走，这种排场让她心虚，只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出场秀。两侧的黑衣人像石膏像一样目不斜视，显然曾经过良好的训练。
因为走得太快了，珠黎出楼的时候直接撞到了一个人的背上。
“啊，对不起……”珠黎一边道着谦一边后退，结果看到一张标准的销售脸转向了她。
所谓“销售脸”，恐怕是一个节奏过快的时代独有的产物，一般就是一张堆满了热忱而标准化的假笑的脸，那种假笑的脸会出现任何有或者可能有业务往来的地方，通常普通人看到这种脸，都会下意识地想说：“我没钱，我不买，不感兴趣。”
因此，此时，珠黎也有那样的反应。
不过对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提□□品的样子。
“珠黎小姐，我叫开阳，来自四大家族的调停中枢，直属于元老院，是您今天的向导，介于你是第一次参见各位元老，将由我在路上向您解释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希望我们能够圆满地完成这一次合作。”
“哦……”珠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这个人可以不要那么执着于露出他的虎牙吗？
“那么，请。”他的礼仪训练有素，伸出一只手，五指向前一指，示意珠黎跟着他走。
怎么说呢？
走在两排肃穆的黑衣人中间，边上还有一个像急于推销产品的销售那样喋喋不休的人，怎么就感觉那么像自己带着一个下人呢？
黑衣人的队列之外，早起的街坊邻居好奇地盯着这个方向窃窃私语。
无论这些人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珠黎都不想让他们看见，于是走得更快了。
开阳倒是毫无怨言地跟着珠黎的节奏，一边越走越快，一边气息不乱地交代着各种事情。
一出小区，就是迎接珠黎的黑色车阵，开阳把珠黎引至排头的第二辆车，等珠黎坐进去之后也跟着坐了进去。
“元老……呼哧……呼哧……尊贵的……呼哧呼哧……长者……”一落座，开阳终于憋不下去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拿出随身的小方巾擦起了汗。
嗯，现在是冬天。
“你要不，先歇歇再接着说？”珠黎实在很担心就他这个状态会不会下一秒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
于是空气里只剩下了开阳喘气的声音。
黑衣人有序且迅速地钻进了车阵的其他车里，接着，车开始启动。
“这礼遇……我还真是受受不起……”这是要干嘛？还怕她那么个小人物也会在车里被刺客暗杀不成？
“您是……是……”
好家伙，真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吓得珠黎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先别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成不？”
车阵浩浩荡荡地驶向了珠黎不认识的地方。
“可以面见元老们的位置很多，接下来我们要去的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位置。”开阳终于缓了过来。
“也就是说，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本人吧……”
对此开阳不予置评，依旧是一副销售脸：“都是年纪很大的长者了，有些甚至见证了四大家族的发展，所以，无论你平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见到他们的时候都希望你心存敬畏，谦卑礼貌一点。”
听起来像一个木乃伊博物馆……
谦卑礼貌吗？
车队开到了对珠黎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家附近的高架还能通向那样的地方。
一路上都再没有什么人，也没什么车，估计是十分偏僻的地方。
人行道和马路都十分干净，除此之外能看见的不过是路灯和长势喜人的常青树，整体上给人一种好像刚刚拆封那般“很新”的错觉。
前车开向一处华丽的雕花大门，没等门开就撞了进去，而等它完全进去以后，大门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大门本身就是镜花水月。
“是……结界啊……”珠黎叹了一口气。看来大门里面真正的配置被彻底地隐藏起来了，这样的话，就算有普通人擅闯，看到的都只是伪装的部分。
跟着车一起撞进去的感觉好像车撞过了一层膜，接下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致。
秀丽的园林布景让这里看起来像春天，整个空间主体的部分恐怕就是眼前古色古香又别具一格的建筑了。
车停下，车门外就是延伸至建筑内部的红毯。
“您初入大家族还不久，很多长辈您还不认识，接下来会由我介绍，由您一一问候。”
珠黎的目光完全被建筑吸引——照道理来说，门廊暗红色的柱子和里侧复古的金色屏风应该当给人一种古典美，但是建筑从外观上看，并不是正常的古建筑结构，它更像是由不同的建筑堆叠而成的，又错落有致，不会显得很乱，有点像一个被打乱的异型魔方，高耸入云，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红木的地板亮到可以反光，大概是打过了蜡。
沿着红毯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一个中年的男人，开阳忙告诉珠黎其称谓，那个时候珠黎还算像模像样地叫了一声。
其实叫完了就忘了，没什么可以记忆的点，况且珠黎也不觉得再见面的概率会有多大。
“你就是那个被叫来的玄武家新娘吧？”那个男人笑着说，“我都听说你在学校的事迹了，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是面对已经过了上百甚至上千年的长者还是收敛着一点的好。不管你平时是什么样的，面对元老们的时候还是要礼貌一点的，毕竟人家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
珠黎懵懵懂懂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开阳一直这个表情脸不累吗？
最开始的几个人她还是跟着开阳安安分分地叫了，后来发现那些人没有一个给她发红包，所以后面都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了。
开阳也没有因此说什么，他仿佛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机器，只管向珠黎介绍走过来的每一个人，不管那些人是像珠黎碰到的第一个人那样笑眯眯的，还是一脸苦大仇深都不愿意搭理他们的；所以珠黎也只管哼哼两声，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
建筑的里面像一个古代的宫殿，电子设备放在里面倒也不显得突兀，穿着现代服装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让人觉得这里像一个古装片的取景地。
走过大堂，穿过狭长的走廊，这的光线有点暗，好像一个典雅的矿洞。
开阳依旧让她和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她也继续糊弄。
一路上能说上话的人都那么叮嘱她——“要礼貌”、“要收敛”、“要谦卑”——她都不免怀疑她在学校里的那些行为影响力真的那么大吗？
走廊一侧的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人。开阳没有让珠黎和他打招呼，只是自己和他点头致意了一下，所以珠黎估计那大概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你们年轻人大概都非常讨厌和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接触吧？尤其是你这样的人，往往会感到不耐烦，觉得上了年纪的人又古板守旧，语速又拖拖拉拉，让人反感。”同行中，那个人那么说着，“说实话，比你年纪大一点的人有的时候都难免有那样的想法，更何况是你呢？”
珠黎看向开阳，后者依旧是那副做销售的标准脸孔。
和他们同行的人继续说：“元老们也不是那么固执守旧的人，他们的阅历远比你想象的丰富，所以免去了繁文缛节，纵使如此，基本的礼貌还是需要的，他们可都是尊贵的长者。”
走廊的尽头变得开阔，光线却依旧很暗，同行的人转去别处了，开阳带着珠黎径直走向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上升的过程中，珠黎一直忍不住看开阳，后者就像“模范员工”的微笑雕像一样一直杵在原地，面部肌肉没有丝毫的僵硬和抽搐，这让珠黎肃然起敬。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呈现在两个人面前的是空旷到一眼到头的空间，空间中有轻微的分隔，铺在地面的木板是连续的，分隔也不过只是柱子和横梁的差异而已。
尽头是巨大的双扇门，铁质的，光看就让人觉得厚重。
“那么接下来，就请您独自前往了。”开阳站在电梯外，依旧是极富修养的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往前走。
珠黎几步一回头，一个人走在偌大的陌生空间里还是有点慌的，然而她看到的永远只是站在电梯外的“模范员工”雕像。
算了，也没指望……
珠黎母是抢房加快了脚步，却觉得到门之前的距离好像特别长，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那个“模范员工”雕像已经只剩下手办大小了。
“你是不是走路都是这样习惯性不看路的？”
身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珠黎感到一丝恍惚。
依旧是熟悉的配置——夕泉坐在轮椅上，行书站在他的后面。
因为柱子的分隔造成的视觉阻挡，珠黎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他们。
“你怎么来了？”可能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熟悉的东西，珠黎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里并没有禁止我进入。”夕泉见她靠近就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元老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可千万不要太吓唬他们。”
“……”珠黎无言地看了他良久，抽回手，默默地走向他身后的厚重铁门。
门看起来庄严而厚重，其实一推就开了，里面比外面更黑，只有远处一团不明源头的光在发亮。随着门在她的身后自动缓缓关起，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归于黑暗，让人辨识不出空间的大小和内部的陈设。那一团不明源头的光像是被放在某个台子上的，勾勒出高光的部分，让人察觉到台子的花纹和台子后面屏风上的花纹。
“来了啊……”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台子的附近出现了若干个人影，光源提亮了他们一侧的轮廓，让人能依稀辨识出那是人的模样，却看不到细节。他们的下半身隐于黑暗之中，叫人分不清他们是站着还是坐着。
每一个人影身上都连接着数根细细的管线，看起来每一个人都是一副提线木偶的样子。
“……晚……晚辈给诸位长辈拜年了……”那些在脑子里酝酿了半天的矫情话最终都歇了菜，珠黎半天也就憋出了那么一句，任谁看到这犹如恐怖皮影戏的一幕都会受到震撼。
也不知道夕泉是对自己有怎样的误解才会觉得自己能吓唬他们的。
空气中回荡起长者们层层叠叠的笑声。
珠黎满脑子都在想：你们能别笑了不？赶紧把正事说完了我想回家……
“你可知，我们让你来，所为何事？”
“拜年……”珠黎脱口而出。
拜年。
没错。
那么，现在年算拜过了。
她想回去了。
然而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根本看不见进来时的门在哪里。
“拜年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的新婚丈夫。”
“听说你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所以，我们觉得你能够接受接下来的内容。”
“你的丈夫——夕泉——并不是一个安定的人。”
“他经由一个特殊仪式诞生，为了平定人间各处的恶魔作乱而存在，但是这一特性，也造就了他的不安定。”
“人类在恶魔的面前过于脆弱，因此必须要由接近恶魔的人，才能担起重任。”
“因为接近恶魔，所以他的恶，必须被控制。”
“一直以来我们都要求各位家主小心对待这一潜在的危险。”
“但是因为一场意外，他的身体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能力大幅削弱，这让大家都疏于防范，让他钻了空子。”
苍老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在四面八方响起，珠黎都有点搞不清楚现在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空子？”珠黎有些不解。
“虽然无法发挥强大的力量，但他依旧拥有一个邪神般诡计多端的脑子，他的金融手段，让玄武家已经几乎受制于他。”
就这？
就这……就·这？！
外面有的是搞金融的人，大家的恶劣程度都不相上下，毕竟这年头钱不好挣啊……
“你对他来说，恐怕就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好好监督他。”
监督……
他？
“以及，我们曾为了以防万一，在他的心脏里埋了一颗炸弹——我们授予你这个权利——一旦发现他失控，就立即引爆炸药。”
虚空中出现一枚红色的符号——明明是在近乎漆黑的空间里，这枚符号却红得如此耀眼。
须臾，符号迅速变小，不由分说地打在珠黎的手背上。
手背发烫，她抬起手，那枚符号在手背上发光，然后隐去了。
“他不会发现的。”
“关键不是他发不发现的问题，是我根本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他。”珠黎被那么一搞还急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有我自己的梦想和规划，我根本不可能天天围着一个男人转啊我又不是他的皮带！”
周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半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了：“你是他的妻子，你有这个义务防止他祸害人间！”
“那怎么会是我的义务呢？！他又不是我造的！”珠黎毛了，“我看起来像接盘侠吗？！”
“……好了，好了……”一个更加苍老的声音响起了，“我知道，你想要你自己的生活……”
“废话！我为什么不能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节奏？！就因为我是女的！我就得把我的生活！围着一个男人转？！就因为我长女乃子！我就变成有义务对一个男的负责的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怪我咯？！……”珠黎越来越激动，疯狂地来回踱着步子，她的言辞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粗俗，像一个在法庭上陈述辩词的暴徒。
“够了！”空气中响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
珠黎依旧气血上头，毫不退缩：“我还没说完——！！！”她扯着嗓子吼道。
“我禁止你继续说话！”
珠黎大喊：“我不！”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她生气地转过身，也不管那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气势汹汹地摸索着找门。
“唉……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那么强硬……”
闻言，珠黎猛转过身比了一个中指，引发一片哗然。
“我们也不是说你非要怎么样，就是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去看着他，不要让他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借着缝里透进来的光，珠黎再一次、郑重地向他们比起了中指——
比了好几下。
然后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夕泉看着她出来时的气势，就忍不住笑了。
此时，开阳已经不在了。
珠黎顶着一包火，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把气全都出在了电梯的按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