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压询问格外直白,直白下掩藏着深深的好奇,似乎只是偶然发问,带着并不尖锐的温和。

    关涉女子容貌的话题,寻常情况下。

    常常介于失礼和冒犯之间,但魏宁对陆压的印象太过良好,便不像同魏峥相处那样,再三顾忌猜忌繁多。

    抑或陆压分寸拿捏的实在到位,直白但并不咄咄逼人,魏宁从中体会出一些关爱。

    令她动容的关怀和温和。

    她良久未曾体验过来自友人间的温情关心,虽陆压与她萍水相逢,算不得旧友新朋,但魏宁敏锐的警钟并未拉响,她手肘撑在窗框,肩头裹着柔软大氅,面色苍白但轻松。

    温吞吞笑弯了眼睑:“多谢陆大人夸赞。”

    没有女子不欢喜他人赞扬自己容貌的。

    魏宁回答得格外真切:“民女亡夫有个怪癖。”她用着颇为怀念的语气,指尖摩挲着脸颊微微凸起的地方,继续道:“民女夫君格外钟情于这一小痣,夫君亡故后,民女有段时间总是睹物思人。”

    “逝者已逝,生者总要先前看的,后来民女干脆用脂粉遮掩住这小痣。”

    触及魏宁的伤心事,陆压脸上又一次呈现出抱歉的表情。

    低声道:“抱歉。”

    言讫退身出了魏宁视线。

    魏宁神色未变,嘴上说着释怀貌似真就放下,被陆压刻意提起,也不见多少忧郁之色,只眉梢带着浓重的倦意和疲惫,摇头表明不妨事。

    见陆压主动让出道,低低同他拜别,车夫缓缓驾着车驶离寺门。

    魏宁走后不久。

    暮色漆黑,光华寺大殿前铜鼎之上线香尚未燃尽,在半空中留下星星点点的棕红色亮光,偶有夜风拂过,那点碎光便亮的出奇。

    某个瞬间,熹微的亮光间鬼魅般闪过一道人影,空气中余下暗红色的留影。

    魏峥闪身出现在陆压面前。

    靛青锦衣卫似乎对于魏峥的出现毫不惊讶,对着魏峥挑了挑眉,温声谐谑道:“大人。”

    虽不带挑衅,但也并不见多少恭敬之色,不像上下级倒似平辈友人。

    魏峥似早已习以为常,横了眼陆压。

    魏峥虽对于魏宁为人颇有微词,但他还要凭此顺藤摸瓜,借魏宁身份以全他平生夙愿,魏宁自然不能死得无声无息、毫无用处。

    要魏峥救一个厌恶之人下山,他百般不愿。

    于是在暗处窥破魏宁身份后,魏峥自觉没必要再蹉跎时间,随即传信于陆压。

    以锦衣卫的名义带她下山,给这场闹剧收了尾。

    陆压用自己思维揣测魏峥意图。

    繁花阁的花匠娘子可多了去了,魏宁身上定然让好端端既查人家身份,又明里暗里试探,陆压今朝在魏峥长街截道拦车时草草见过魏宁一面,方才一番或真或假的试探。

    倒是得出个截然不同的结论——魏宁此人,身上风霜露寒的沧桑气极重,估摸着人情世故、惨淡淋漓的经历不少。

    难得的是,清醒独立的顽强人格中,对旁人却格外热忱和体谅,这体谅埋藏在不见天日的深处,或许魏宁自己都不曾察觉。

    这般人。

    怎样看,同魏峥口中心机深沉、心思诡谲的刺客无半分相似。

    陆压百思不得其解,而后萌发出一个离谱至极的猜想。

    魏峥其人,脾性同他心心念念的亡妻一般捉摸不透,不着痕迹又格外古怪。自魏峥三年前从临安九死一生归来,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时,甚至噩梦惊厥,口中皆念着“徐微宁”三字。

    后魏峥苏醒声称未婚妻之名为“徐微宁”,不等重伤痊愈,魏峥亲自去往临安,只得了“徐微宁”坠河身亡,尸骨无存的消息。

    魏峥心神大震,拒然不信。

    强撑病体不眠不休搜查了将近七日,调度派遣所有锦衣卫,愣是没查到半分音讯。

    就像临安并无“徐微宁”此人,左邻右舍断然肯定,徐微宁家破人亡、未婚夫亡故,心神恍惚之下,投水而亡,邻里拦她不住。

    魏峥极度悲恸,几欲昏厥,伤势复发之下,一连昏迷半月。

    再次醒来足足消沉月余,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徐微宁”已葬身冰河,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再如何搜查,只得了音信杳无。

    陆压这些亲信劝说不了魏峥,只得另辟蹊径,将查到的关涉徐微宁家破人亡的江南纵火案卷宗送上魏峥案牍,魏峥可算不再随时有种岌岌可危的崩裂和疯魔感。

    如今,魏峥刻意为难魏宁,陆压在已有事实的基础上合理猜测,该是魏宁的名字,像极了魏峥那位亡妻的缘故。

    爱屋及乌,亦可爱屋杀乌。

    他欲言又止,想劝魏峥莫要牵连无关之人。

    魏峥唇角绷成一条直线,肃然出声问道:“陆压,可有所获?”

    陆压垂了垂眉梢,回禀魏峥道:“大人,属下所查到,与卷宗上记载并无出入。”

    魏宁出身西北禹州,平聊县人,因连年山匪横行,烧杀劫掠,惨遭杀害,家中被劫掠一空,未婚夫婿同样死于山匪。

    而后跟随商队,辗转来到上京,入了繁花阁。

    山匪横行,登记在册的户籍身契,有出入、查不清的不知凡几,魏宁的户契文书,丢失补办了几次,有些细节已不可察。

    大体来讲,并无异常。

    魏峥沉吟。

    陆压挠挠下颌,骤然道:“魏宁名义上的夫婿,姓甚名谁,查不到任何关于此人的资料。”

    禹州的锦衣卫哨所,只查到记录在册的魏宁,并未有魏宁未婚夫婿。

    他合理猜测:“想是事发仓促,未来得及登记,或卷宗多次转移,丢弃了。”

    魏峥沉默不语,丝毫不为所动。

    陆压趁机将下山路途,所见所闻所知,夹带着个人倾向极重的劝解词,统统告知魏峥,好让他从障目的叶子后脱离出来。

    明明白白瞧瞧,自己如今痴魔成什么模样。

    魏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陆压内心十分窝火,他不由冷嘲热讽几句,甩袖离去。

    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魏峥要做痴情之人,放不下亡妻,却又一道苛责他人。

    ——这是他的错处。

    这厢。

    马车轻晃,离了人群,魏宁懒得维持淑女的端庄,骨子里的疲惫占了上风,她拥着大氅,歪歪扭扭斜靠在窗棂,漫不经心看向铜镜中沧桑满面的女子。

    透过铜镜,魏宁瞧清了横亘脖间的狭长血口。

    皮肉开裂的样子狰狞可怖又格外难看。

    魏宁是花匠出身的娘子,寻常侍花弄土,难免衣襟沾土,弄得灰头土脸。因而,马车上刻意放置了铜盆清水、干净巾帕、菱花铜镜,以为清洁整理之用。

    恰巧派上用场。

    她随意捡了张柔软棉帕,浸水绞干,轻敷于脖间,她细细擦拭,清理伤口周边沾染的血污和尘土。

    低垂的眉眼间,沉静和颓靡交织。

    死了丈夫的寡妇向来不好过,魏宁尤甚,她年轻貌美又孤苦无依,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自江南来京,中途为避难改了户籍身契,对外只道禹州平聊人。

    这身契千真万确,就算魏峥,也揪不出错处。

    在京将近三载,魏宁靠着肯吃苦愿下功夫,加之幼年跟随母亲栽花种草的经验,从繁花阁培土小工一路有了花匠娘子的名头。

    允她育花扦插,试验栽种。

    凡出自她手,花种式样莫不新颖夺目,光华绚丽。魏宁凭此在京都贵妇人中,稍稍有了点名头。

    后日,她便有一桩至关重要的花艺展演。

    事关京都鸿胪寺主簿,汪大人的夫人昨日傍晚给她下帖子,邀她商议后日赏花宴的花样排布,式样更新,因而今晨汪府便来了马车接她,归去来时皆路遇锦衣卫。

    这也就罢了,午后好端端上香拜寺避灾又见锦衣卫,好死不死,每次都倒霉催的与魏峥正面相对。

    魏宁心想,她这灾祸是避不了一点。

    冬日天寒,脖颈上沾染的尘土不多,多是伤口崩裂四溅,而后凝固成的血污。

    魏宁不慌不忙。

    清理干净便打开随车携带的小匣子,一个个小格子中放置着惯常用的伤药,以及新近添置的瓷瓶。

    那是今早魏峥给她。

    这药敷过后伤口愈合速度极快,但同样药性也烈,寻常人自然不会自讨苦吃,用得都是药都性温和、滋补疗养。

    为安全起见,她回去后,找了繁花阁的常聘医师秋老大夫。

    老大夫先是一脸惊异,捧着药瓶端详琢磨良久,在听到出自魏峥之手后恍然大悟,甚至老大夫忧心忡忡再三叮嘱魏宁。

    ——千万少用。

    出自锦衣卫的秘药,向来不许向外兜售,无论是成品抑或药方,对外而言竟成了禁忌。

    归根究底。

    性烈之药,堪比虎狼,伤身伤体,透支身体本源,百害无一利。

    魏宁心知肚明,也知伤身。

    但不耽误她照用不误。

    魏宁方涂上药,发觉脖颈上掩盖伤痕的锦带丢失,她找遍全身也没寻到,想是跌落山坡时不慎遗失。

    普通锦带无甚重要。

    魏宁便没多关注,心想丢了便丢了,锦带她多的是。

    “魏娘子,锦衣卫来人,捎了个锦盒来,指名道姓要交予娘子。”

    马车刚停稳,魏宁还未来得及起身,随即听到锦衣卫来访,她心底暗暗惊讶,甚至有些认命妥协的无奈。

    她一把掀起窗帘,向外张望。

    转角处靛青锦衣卫也瞧见了魏宁,笑得温雅:“魏娘子,又见面了。”

    是陆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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