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暖,谢闻璟独自一人前去赴约,而周月安也准备动身出城。

    临出发前,谢闻璟在门口目送她,玄色披风拢住他高大宽厚的身影,在暖光之下侧脸的凌厉之感被削弱,显得愈发柔和。玉冠束发,柔软的灰色狐毛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侧,显得他皮肤白皙,他眼眸漆黑如墨,唇角勾着笑。

    他站得不端正,姿态随意懒散,可自有一种矜贵之感。

    在周月安向他告别,正想起身钻入马车之时。他忽地开口,出声轻唤住她。

    “月安。”

    周月安动作微顿,一时停在马凳上,她回眸侧身。身上披风细绳微松,虚虚搭在她的肩侧。更衬得她肤色雪白。

    谢闻璟眼眸深深,他抬步往前,慢条斯理地捡起方才划落的那方细带。

    二人距离分寸正好。

    此时周月安站得较高,堪堪与谢闻璟平视。

    谢闻璟长睫微垂,遮住他深色眼眸,动作认真利落。

    他长指翻飞,系了个漂亮的双环结。

    周月安神情一时怔愣,她确实不是很会系绳带,总是松散,散了又重系,省不了麻烦。

    谢闻璟系好后未曾松手,他懒懒抬眼,掀起眼皮,一双略带着凉意的黑眸与周月安对视。

    谢闻璟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明明两个人距离不算近,但周月安无端觉得此时二人相距甚近,甚至像是呼吸交错。

    周月安呼吸微微急促了些。

    谢闻璟瞥见她有些慌乱的神色,唇角笑意渐深。

    周月安红唇微张,眼神有一丝慌乱。

    谢闻璟一时心头微痒,他眸色一暗,压下心口的那股躁意。他抽身退开,松了手。

    “一路顺利。”

    嗓音低沉和缓,如微风拂面。

    往日常常在篱笆上积起的厚雪不知何时早已化了,露出原本青色面貌。长了年岁的孩童依旧嬉闹地迎上周月安。

    叽叽喳喳的童稚嗓音不掺杂质,纯粹得让人心口发软。

    “阿姊!”

    “阿姊你来啦!”

    “周阿姊!”

    张虚离得不远不近,一时间周月安身边被孩童围住,他避让一旁,看见那些孩子们脸上无一不是欣喜雀跃的笑容。

    周月安唇角渐弯,眉眼也染上点点笑意。

    周月安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一个弱小的孩子的发顶。

    她蹲下身,眼神柔和,温声轻唤,“小瓶儿。”

    小女孩凑近周月安,亲昵地蹭进周月安的怀里,周月安轻轻拢住她。

    “阿姊,我们好想你!”

    女孩身上衣裳被洗得发白,在不起眼处还有几处补丁。

    张虚环视一圈,这儿的孩子身上衣服虽有些破旧,可胜在用料厚实,能抵御去年严寒。

    他们的衣裳不新,但是都干净整洁。孩子们脸上也没有被遗弃流浪之态,小脸都稚嫩干净。

    他们活泼且健康,看到张虚陌生,虽眼中有一些警惕,可听到周月安简单介绍后都会对他礼貌和善地笑。

    待简单的见面后,张虚随周月安走近,忍不住开口询问。

    “周姑娘,从前没问你,这些孩子……”

    “张姨心善,这些孩子是当年流亡途中被救下来的。”周月安简单解释。

    张虚神情反而有些滞愣,只言片语中,能了解她从前的过往,那般艰难辛苦,可却仍心存善念……

    屋内的妇人此时正好走出来。她眼神空洞,可面容慈祥亲切,辨认出声响,朝周月安他们的方向一步步往前。

    周月安步子稍快,她搀扶上妇人,轻声问好。

    “张姨,是我。”

    妇人满是皱纹的的手掌覆上周月安的手腕,妇人的指腹略微粗糙,有一种特殊的干燥的暖意。

    “好孩子,最近还好吗?”

    张姨面色关切,她接着道:“我听不远处的人说了,说你在之前在山上帮了他们很多,建房筑屋,给他们找家、带食物。他们打听到我这儿来,但我那时没说。”

    闻言,周月安微愣,她那时只是尽了些自己的心意,把他们安置妥当之后便就离开了。不曾想他们还曾想过来寻她吗?

    她回想起那时风雪里一位大娘苍白的面色。

    她下意识上前搀着大娘回去休息,那位大娘面上动容,顷刻之间那双有些浑浊却质朴的眼便浸满泪水。

    周月安一时无措。

    “大娘,我做错什么了吗?”

    大娘摇头,眼中噙泪。

    “没,姑娘,能有您如此帮我们,是我们的福气。”

    她与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举手之劳。

    吃食不是她种的,屋子是他们亲手搭建的。她在其中,最多只是搭把手而已。

    她何德何能,能得他们感激……

    她望向一旁的张虚,眼神有些许探究和疑惑。

    张虚见此点头,“是,姑娘,我们之前有在城下值守的兄弟碰见过他们,他们寻了你好几次。说想当面道谢,可那时你在忙演奏和宫宴,我们也一直没机会与你说。还有前几日那条鱼,也是托值守的兄弟带给您和大人的。”

    那一处山头,离城门并不近。

    且一路崎岖山石。而若是步行,要走接近一日……

    周月安眸光微动,她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周月安又陪张姨和孩子们待了许久,才和张虚动身前去那处荒山。

    山路崎岖,马车摇晃。

    周月安心情复杂。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淳朴之人……

    脑海中一时浮现谢闻璟的身影,他神色如常,黑眸深沉。

    周月安心中微怔,不禁想,如果是谢大人,他会如何应对呢?

    想到他从容随意的神情,周月安心中一时平静下来。

    如果是谢大人,应该会不动声色地接下他们的谢意吧……

    她唇角无意识地微微弯起。

    周月安走下马车,入目是一派和谐。此处已然不像是初见之时的荒山野林。

    入目处又被开凿出来的田地阡陌。即使此时未有稻作,可也能想象得出往后的欣荣生机。

    钟雷从屋中大步出来,见到周月安后,动作更快了些。

    “周姑娘。”钟雷神情恭敬。

    周月安嗓音清淡,径直问出了心中疑惑。

    “这些,都是钟寨主做的?”

    周月安是指那些良田阡陌。

    闻言,钟雷脸上不禁带上得意之色。

    “当然不是我做的。”周月安微微侧眸,目有困惑,紧接着便听到钟雷洋洋得意的声音。

    “是我带领他们做的!”

    周月安无言。

    “还有,别叫我寨主了。”钟雷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角的疤,“我现在算是金盆洗手,不做悍匪强盗了。”

    “如果这里真的能让他们吃得饱穿的暖,我自然就不用再去做那偷抢之事了。”

    闻言,周月安有些不解。

    “钟寨主从前,”周月安微抿唇,斟酌着措辞。“不就是在供养着一个寨子吗?”

    钟雷嘿笑一声。

    “说实话,姑娘,我以前想不通。我和我弟父母早逝,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我读不来书,五大三粗的,就在镖局谋个差事,供弟弟苦学。可天道难容我兄弟二人。我们想安生过日子,可当地官府横行,又苛捐杂税。见我们无依无靠,觉得我们好欺负,竟然想让我背上人命官司。我不肯,又失手把那县衙伤得颇重。那官老爷自然也不饶我,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草屋。又派人取我性命。”

    钟雷说着说着,眼里便升起翻涌恨意。

    “那狗官,看我那都不死,就派人打断了我弟一条腿,后面又趁我不注意给我下药把我丢下山崖,我命大,捡了条性命,又机缘巧合因为饥荒,认识了些兄弟,便决定在此处落脚扎寨。”

    钟雷眼眸猩红,看向周月安。

    “姑娘,你是矜贵人儿,你可不懂追人追杀逃命,又时逢灾荒逃难是什么感觉……我那些兄弟,之前没有一个不是被当地官差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如此痛恨当官的横行霸道之人。一个个的,简直该死。”

    他眸子里面有不甘、狠毒,可往深里看,更多是无奈。

    周月安抿唇不语。

    “姑娘,我人机灵。有时候也会想凭什么那种人都做得了官,我们不行?所以后面与京中一些人做了交易,你家谢大人也知道。我之前以为你们二人跟那些人也一样。”

    钟雷而后摇摇头,“但是那日你叫我好好想想,我本来是害怕才答应的,可后面看到您带着一群跟我们前些年没什么区别的人上山,昼夜相帮,尽心尽力。没有嫌弃,没有埋冤。”

    “我看在眼里。我忽然就想明白了。我要的,其实也不是非要当个官,图那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钟雷那张带着刀疤的脸,真挚地朝着周月安笑了笑。

    “我们要的,不就是图个安生日子吗。如果所有的官,都能像您这样对待我们,把我们当人。再让我们有个安生日子过,吃饱穿暖,就够了。”

    周月安听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细碎微光。

    “姩姩,为官者,所行为民也。”

    周敬谦温和的教诲在耳畔回响。

    世道不公,天道不济,朝纲混乱,世间凋敝,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为官者,理应为民。民,国之根本。

    要做一个……好官。

    如君子之行,周正、爱民。

    “姑娘!”

    “是周姑娘!”

    周月安回神,不远处挑水的一位老伯往她这边看,冲她招手。一时动静颇大,引得其他人看过来,有人即刻认出周月安,都接连地向她问好。

    她望着这些质朴的人们,他们脸上的笑容都真切,让人心口生出一丝暖意,他们眼神感激,言辞或许没多么华丽,可都带着一种真实。

    “姑娘,我前些日子晒了鱼干,你带些去!”

    “姑娘,我这儿也有。”

    “姑娘,野林里新摘的果子,这个时节,可新鲜咧!带些去尝尝!”

    周月安认真地一一回应。

    她心中微动,神色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些人,他们笑容真切,他们都是那般踏实美好的存在。

    忽然间,她胸中那颗沉寂冰封的心,以往犹如蒙灰的琉璃,而此刻那层灰正在被悄然擦去,她现在好像能看清楚了。

    内心那道期盼,逐渐清晰,如明镜般耀眼。

    周月安看着眼前的人们,素淡的眼眸升起星星点点的光亮,脸上真切的笑意渐深,眼神也逐渐坚定,恍若碎冰激起千层浪,冬春交汇之际,此处生机盎然。

    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她知道,除了周家以外,她想守护什么了……

    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应该为什么活下去了……

    爹,娘,阿兄……姩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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