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落了一场雨,忽地又把温度往下拽了拽。

    周月安换了身衣裳,烟青朦胧般的雾色,柔和如苍远的青山,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场雨,周月安心绪宁静了许多。

    她坐在二楼茶楼上饮茶,眼神却时时望向窗外,期待着能再见一次那抹身影,可惜事与愿违,周月安一连守了两日,却始终都没有再见到过。

    她面色平淡,饮完茶盏中最后一口冷茶,便欲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她方起身那一瞬间,视线刚从窗边移开,余光便扫到了那抹挺拔身影。

    周月安怔愣片刻,忙凑近去看。

    也只一瞬,那抹身影撑着伞,迅速消失在视线之中。

    周月安不敢停歇片刻,她径直起身下楼,步履匆匆,也不管现在的雨幕遮眼,她直接冲进连天雨雾中,浑身冰凉。

    周月安四下张望,急切地寻找那抹身影。

    不过片刻,她便被雨水遮住了视线。

    如颗豆大般的雨滴从她的长睫下滴落。她眼睫微颤,无措地想要睁眼寻到那抹身影。

    太像了……虽然感觉哪里不对,但真的太像了……

    就像心灵感应一般,她知道虚无缥缈,但他一出现,她的心尖就开始发疼,那种感觉太熟悉了,那抹背影给她的感觉明明就是他……

    阿兄……

    是阿兄吗……可是怎么可能呢?

    周月安费劲地在雨幕中寻找。

    直到她的视线再难捕捉那抹身影,周月安松开手,缓缓垂下,她无措地闭上眼。

    泪水混着雨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长发尽湿,身子单薄地站在雨幕中,她一张脸素雅干净,有一种几近破碎的美感。

    很像……但周月安骗自己那身影不是他……

    阿兄是个读书人,身上是世家近百年墨香的浸润,是个温润谦敬公子,他周身气度往往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但是方才那人,但从背影来看,却有一股从军者的狠戾与利落。

    周月安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呢。

    就像是,她初见谢闻璟那般,他给她的感觉。

    萧瑟,冷然,寒意,让她心生畏惧。

    所以……不会是阿兄……

    周月安的泪水无痕,更何况,更何况若真的是阿兄,他一定会费尽所有心思也要来找她的……

    那是阿兄啊……陪她长大,把她护在手心的阿兄啊……

    可是为什么……周月安无力地抬手想护住心口,却终究使不上力气,为什么心那么痛呢……

    砸在身上的雨水忽地停了,只剩下风还在耳边回响。

    周月安眼睫微颤,她缓缓睁眼,浅色的眸子被水洗过更显潋滟,眼尾染上一抹绯红,少了分冷淡疏离。

    “周姑娘。”裴则斯将伞往前递了递,确保她没再被雨淋住,他眼神温和,关切恰到好处。

    “姑娘还好吗?”

    周月安眸子微红,她摇了摇头,不死心般又朝四周望了眼,终是徒劳。

    她嗓音微哑。“我没事,方才出门太着急忘记带伞了,多谢公子。”

    裴则斯低眸,认真地看了眼眼前之人,却也没再多问什么。

    “外边雨寒,先送姑娘回去吧。”裴则斯温声询问。

    周月安垂下眼,闷声道谢。

    “嗯,多谢公子。”

    周月安敛去眸中落魄,一步步往回走去。

    客栈房内,谢闻璟烧掉新传来的信纸,神色淡淡。

    “陛下再问。另教坊中人寻周姑娘。”

    谢闻璟再瞥了一眼,指尖微顿,瞬息间那张纸便燃成灰烬。

    他视线蓦地往下一扫,便看见周月安被裴则斯护在伞下的身影,即使没看见她的神色,但他却直觉她现在失魂落魄。

    谢闻璟指尖一紧,便感受到一丝灼痛。星点的烛火不知何时往上窜涌,形成不大不小的獠牙,似乎是想将他吞噬。

    谢闻璟眸色淡淡,他信手挥灭了烛火,抬步下楼。

    裴则斯收了伞,正欲上前。

    谢闻璟出声止住他的动作,“裴公子。”

    不等声落,他便已来到二人身前。

    裴则斯颔首,温声见礼:“谢大人。”

    周月安回神,也将将福身:“大人。”

    谢闻璟淡淡应了声。

    他抬眸上下打量了会儿周月安,见她浑身湿透,青丝半落。

    他不禁微微皱眉,“发生了何事?”

    谢闻璟朝裴则斯望去,裴则斯轻轻摇头,谢闻璟不语,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旁人正望过来的视线,也挡住了裴则斯关切的目光。

    “等会儿再说。”

    谢闻璟低声,“先回房休息会儿。”这句话是对着周月安说的。

    周月安轻声应下。

    她最近不知道怎了,掩了三年的情绪都不如这三日的情绪波动大……

    或许是许久没回这里了……

    谢闻璟黑眸渐沉。

    脑海里却突然想起前日暗卫送来的消息。

    “周家之案有变,周家之子疑似尚存。”

    “此案水深,慎之。”

    和这个有关吗?

    谢闻璟捻了捻指尖,上面还有她衣袖间残留的湿润的触感。

    周月安将湿透的衣袍褪下,将身子浸润到温热的水中,逐渐冲淡方才身子的冰冷。

    可心间的寒冷却怎么驱不散,她不禁也将脸埋了下去。

    泪与水混和交融。

    周月安掩面,泪水无痕,哭泣无声。

    她骗不了自己。

    她不会认错,哪怕很不一样……

    哪怕他的背影变了许多,但周月安知道,那就是阿兄……

    那是早在五年前就传来死讯的阿兄。

    可是……为什么……明明他没死,为什么他不肯来见她……

    他也是怪她没护好阿娘吗……也是怪她当年不懂事,害了他和爹爹吗……

    半个时辰后,周月安收拾妥当,坐在房内无声发愣。

    都是她的错……她没办法弥补的。

    如果不是她不懂事,她太冲动太天真,怎么会让敕令提前……怎么会让爹爹和他那般早就流放蛮夷,又怎么会逼着他们那般早去送死……

    若不是她,阿娘也不会那般早离她而去……

    兄长怪她也是应该的。

    周月安的发丝垂落,往下滴水声响清晰,在房内回荡,周月安恍若不察。

    谢闻璟敲响房门,久未得到回应,他端着姜汤,皱了皱眉,

    “月安?”

    周月安没听见。

    谢闻璟黑眸微沉,寻了隔壁间的一位妇人出来帮忙。

    谢闻璟将门打开,妇人先走了进去,见周月安无声发愣,妇人微怔,以为她是与外边的谢闻璟闹了矛盾,而后出声劝慰。

    “姑娘,外边的郎君还是担心您的,有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着来,两口子过日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谢闻璟闻声便知周月安坐在一旁,他推门走近,抬手止住妇人话头。

    “多谢阿婆。”

    妇人叹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谢闻璟放下姜汤,又折回去将门打开。

    而后又回过身来,坐在周月安不远处的一侧。

    谢闻璟将姜汤往前推了推,“小心着凉,明日可还有正事。”

    他嗓音低沉,听着不带关切。

    可谢闻璟黑眸却紧紧盯着周月安苍白的面色,不曾移开半分。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她,她鸦睫轻颤,带着水色,她微动手腕,抬起那碗姜汤,开始往喉咙中灌。

    “嗯。”

    周月安轻声应。

    像是在回应自己,嗯,明日还有正事,不能耽误。

    喉间灼热发烫,姜汤味道有些重,呛得周月安泪水翻涌。

    她咽下那抹灼烧之感,胸腔起伏,强忍住哭意,却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谢闻璟沉默着看着她,想抬手安抚,视线触及她背后突出的脊骨,那儿是极漂亮的蝴蝶骨,视线微顿,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安抚。

    于是只沉默着看她忍过那阵难受。

    他为她斟了盏茶,与她漱口。

    周月安囫囵吞下那盏茶,试图压下方才浓重冲鼻的姜味。

    见她缓过劲儿来,谢闻璟也不出声,只陪她一同沉默着。

    “大人不问我吗?”

    周月安没抬眼,只垂眸凝着手中茶盏的一角,低声询问。

    谢闻璟没出声,半晌过去,他才徐徐道:“不问。”

    周月安不禁松了口气,也生出了几分感激,她知道现在自己格外狼狈,而他总是会选择恰到好处的视而不见。

    半柱香后,周月安无力道:“谢大人。”

    “你说,会有人死而复生吗?”

    “或者说,会有人对至亲之人视而不见吗?”

    周月安的询问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像是在问她自己。

    谢闻璟却听得格外清楚。

    他指尖微动,下意识地捻了捻,从指腹传来略粗糙的触感,谢闻璟黑眸微闪。

    他没说话,他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她给他一个答案,而是她口中的那人给她一个答案……

    他视线认真,一一描摹过她苍白的脸,她换上了自己的衣裙,清浅的素色单裙,在现在落了雨的天气显得有些单薄,而她小脸瓷白,或许是方才淋了雨,哪怕喝了姜汤,唇色也不见红润。

    此刻的她,无比的苍白接近破碎。

    比她那日无奈被迫答应入他谢府还甚。

    谢闻璟藏在宽袖下的手紧了紧,黑眸渐沉。

    即使是她的家人……他也不想让她分那么多心思过去……

    可是,谢闻璟收了眼,他无声地轻叹了口气,他不忍心。

    谢闻璟抬手,将她垂落在鬓角的发丝理顺,散开她被乌黑青丝遮住的视线,一只手往后轻轻扣住周月安的后颈,指腹略微粗糙,动作却温柔强势,他半是强迫地让她抬起头,与他一双摄人心魂的黑眸对视。

    黑眸深邃,宛若星空,也如深渊。

    与之对视的一瞬间,周月安呼吸微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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