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凉,周月安收拾好自己,看到那两方干净的帕子,忽地想到那个散漫随性的身影,他唇角噙笑,黑眸里是一汪温柔。

    周月安心口骤然一痛,她强压下心中酸涩,撇开眼看向远处,试图缓解眼眶的酸意。

    凉风习习,周月安深吸了口气。

    她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别着急,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亲口告诉他,她对他直白而真挚的心意。

    可现在,不行。

    谢闻璟一直在护着她,周月安明白。可周月安知道自己害怕这种保护。

    现在的她,不配站在他的身侧。无法为她自己、也为法为他做任何事。

    她应该要离开他的庇护,丰满自己的羽翼,她不能再一次成为累赘。不能再一次成为别人的负担,不能再一次次让别人因自己受伤。

    而此行之后,她想完成他的愿望。

    那也是她的理想。

    她想站在他的身旁,而非他的身后。

    周月安垂下眼,浅色瞳孔坚定异常。

    现下为难的事,是现在这个身份……

    周月安抿唇,换了身衣裳出门,正巧遇见昨夜给她送药膳的妇人。

    妇人热情地招呼上来:“姑娘啊,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她笑着打量着周月安,发现她面色红润了些,拍手道:“看上去是好多了啊,昨夜你家郎君发现你病了可着急了,他啊,看上去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但现在一看也是把你照顾得还行,指定是用了心……”

    周月安安静地听着妇人说完,她礼貌回应,可心中却忍不住酸涩难言。

    裴则斯恰巧此时来寻周月安,二人坐在茶楼,周月安忍不住看向窗外,一时出神。

    裴则斯眸色温和,抬手为她斟了盏热茶,关切问道:“姑娘昨夜可还好?”

    昨天周月安被谢闻璟带走后二人便没再碰见。

    周月安夜里生病,忽略了这件事,现在一经提醒反倒想了起来。

    她回神,本想为他和自己倒盏茶,指尖碰到裴则斯早已放到一旁的茶盏不禁一顿。

    她微抿唇,神情怔松片刻,看了眼他面前也放好了一盏茶,默默收回了手。

    她指尖覆上温热的杯壁,语气抱歉:“多谢公子。”

    裴则斯温和地笑了笑,他瞥见她苍白的唇色不禁有些担忧。

    “姑娘可是不大舒服?”

    裴则斯指腹摩挲着茶盏,佯装不经意地一问。

    周月安摇了摇头,“没事,已经好多了。可能是前日淋了雨。”

    裴则斯默默记下,他抿了口茶,继而开口道:“昨夜我问了叔父,昨日那位公子是他新寻的护院,是他一月前北上归来之时遇到的,那公子本是要入京城探亲的,但途中我叔父遭遇匪徒,那位公子出手相助,护我叔父回来,叔父感怀本是想直接予他盘缠让他入京,但那位公子不肯,两相推阻之后,答应做他一旬护院。”

    语罢,他抬眸望向周月安。

    周月安静静听着,听到探亲不禁一顿,她微抿唇,似乎欲言又止。

    裴则斯见此便道:“姑娘有话可以直接与在下说,不必顾忌。”

    周月安感激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她道:“可能有些冒昧,可是那位公子救我一命,月安真心想表示谢意,不知裴公子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她停顿片刻,垂下眼,“不行也是没关系的,裴公子不必勉强。”

    裴则斯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姑娘与我说便是,改日我定带到。”

    周月安感激地笑了笑,“清河出名的便是那西边的桂花酒,公子也帮我带一坛去可好?”

    裴则斯见她笑了,逐渐放心下来,桃花眼里波光潋滟,“好。”

    他开玩笑般道:“作为谢礼,姑娘不如也赠我一坛?”

    周月安微愣,她即刻点头,笑道:“当然可以。只是现下不是桂花时节,若公子喜欢的话,改日我亲自酿一坛赠予公子。”

    闻言裴则斯反倒一怔,他低眸看着周月安微微染上笑意的眉眼,心口一软。

    他莞尔一笑,温声回应:“好。”

    “还有一事,”裴则斯继而正色道:“姑娘在家宴中要寻的人应该是汪家成衣铺的家眷。”

    “汪家成衣铺?”

    裴则斯点头:“是,这一处半数成衣铺子都是他家的,也算是颇有名声。”

    闻言,周月安了然,行商坐贾,家境定然殷实,也难怪能受邀进入裴家宴席,已然算得上是富贵人家了。

    “多谢公子。”周月安点头,接下来的事她自己去做便好了。

    可是有一件事,她没办法自己完成。

    周月安有些羞愧,裴则斯见她一脸为难,不禁温和地笑了笑。

    语气有些无奈:“姑娘是一点没把在下的话记在心上啊。”

    周月安见他面色无奈,一时间反应过来,忙摆手道:“不是的。”

    她微抿唇,“是我太害怕麻烦公子。”

    裴则斯浅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又怎么会觉得姑娘的话是麻烦呢?”

    周月安微愣,她茫然地对上裴则斯认真的眼神。

    他语气赞赏:“姑娘有勇有谋,上元那夜听见姑娘一番言论,据理力争言辞中肯让在下叹服,而姑娘的胸襟更让在下敬佩,故而能遇见姑娘,是在下平生幸事,能与姑娘同行,更是在下之幸。”

    见周月安脸上怔愣的神色,裴则斯继续道。

    “在下当时便在想,若姑娘愿意入仕,定是位心怀黎民可造福一方的好官。”

    裴则斯认真地看向她,正色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在下看的出来,姑娘心中有大义。”他语气一顿,接着坚定道:“我朝开明,许女子为官,与男子无异,姑娘可知?”

    周月安胸口不禁微微起伏,心中涌起一股热浪,她喉头微微堵塞。

    许女子为官,她当然知道。

    她要走的路,也正是这条。

    而裴则斯却直接说了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呢?

    或许是那日在山头看见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吧,或许是钟雷惋惜地诉说着过往之时,也或许更早,也许是看见谢大人一人独闯雍州军营,而城中寂寥之时,也有可能是万人流亡,她于心不忍,帮忙安置暴雪流民之际。

    周月安不知道自己到底何时动的念头。

    也许是一路走来,看见了太多居无定所,无衣无粮之人。

    周家灭顶五年有余,她曾经锦衣玉食,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不知民间疾苦,不知这世间炎凉,只从书中了解一二,只知圣贤道理。

    可这么多年,她躬行世间,食黎菽,裹粗缯,她看见了太多曾经没有看到过的事情。

    路有白骨,朱门酒臭。

    门前冤案无府衙可告,天灾人祸无白银可济。

    官员冗杂,朝政凋敝;卖子换食,民不聊生。

    周月安看见了。

    不再是从书中,而是她亲眼看见。

    流亡近三年,而后在教坊落脚得一安稳,她曾经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现在想做些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能做的,她也想做。

    这是她要走的路。

    所以她其实早已决定了,不是吗?

    只是她没想到,会有人比她还有先一步说出来,并且相信她。

    周月安正襟危坐,背脊直挺端正,她艰涩开口:“公子谬赞。”

    裴则斯认真地与她对视,看到她眼神中的坚定,眸光微动,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捂热了自己的心。

    裴则斯知道,那是希望。

    二人相视良久,彼此无言。

    周月安走在街上时,回忆起裴则斯对她说的话。

    “姑娘可需要我帮忙?”裴则斯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了口:“不瞒姑娘,在下此去京城,不止是探望姑母……”

    周月安止住了裴则斯,她感谢他的好意,她也知道,裴则斯入京定不是简单地探望太后。他是未来裴家一脉的掌权人,是当今裴氏的少公子。

    他入京,定有他的使命。

    他一句话,当然能解决许多事情。

    可是周月安清楚地知道,不可以。

    她不可以通过举荐之路入仕,她不可以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步入朝堂。

    她要走的路,是正经科举。

    是堂堂正正地,一步一步,靠自己走到那大殿之上。

    这一路太多的搓磨,周月安都忍受下来,未来的路再难走,也不比登天难。

    若真如登天一般,那就一步一步踏实地拾阶而上吧。

    周月安眼神坚定,她眉目素净疏朗,身形高挑,礼仪规矩端正。

    她今日着裙装,她目不斜视,径直往西市走去。

    越往西边,桂花香就越发浓郁。清风将桂花染上冷意,送着这冷香飘向远方。

    周月安轻车熟路地走进巷子,买了两坛桂花酒,那妇人沽好酒,正要递给她时,抬头一刹那目光怔然。

    酒瓶一时不稳往下掉去,周月安眼疾手快,她迅速接住酒瓶,抬眸,对上老妇发怔的目光。

    她眼眶发酸,可却对着妇人扬唇微笑,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笑得无拘无束,张扬发肆,像是小时候一般。

    她嗓音清越,笑道:“阿姑,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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