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嘈杂喧闹,众多士兵往复照料伤员,空气之中只有血腥味在鼻腔蔓延,谢闻璟面色苍白,他已撑到极限,身上伤口出血不止。

    他所撑着,不过是为了确保她平安而已。可他没有听到裴则斯的回复。

    谢闻璟勉强抬眸,黑眸深沉,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再问了一遍,“月安呢?”

    裴则斯立马认真环视四周,似是确定了周月安不在宫中的事实,一向温和的桃花眼中顿时溢满懊悔和慌乱。

    他哑声歉疚:“抱歉……谢大人,在下不知……”

    谢闻璟心顿时沉到谷底,这句话像是当头一棒,砸得谢闻璟头痛欲裂,耳鸣目眩。

    他死死咽回喉间一口血气,语气近乎毫无温度,“什么意思?”

    裴则斯与谢闻璟说完他与周月安的计划,而今夜她却不知所踪,谢闻璟沉着眼沉默听完,不发一言。

    张虚发现谢闻璟面色又白了几分,唇上血色尽失。

    他看着他血流汩汩的伤口,咬牙上前劝道:“大人,周姑娘定安然无事,她许是出城了,回张姨那儿去了。”

    裴则斯闻言动作一顿,否认:“不可能,月安不会一人回去,因为……”

    下一瞬,钟雷的大嗓门就盖过了裴则斯的声音。

    众人看见钟雷一行人心中了然,今夜援军能至,他们能记不少功劳。但钟雷一行人若在此处,周月安便不会孤身一人回到寨子。

    那么,月安呢……

    司马川威胁的话犹在耳畔,宛若毒蛇吐着信子盘踞在他身侧,一个念头无声在谢闻璟脑中划过,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抓住。

    谢闻璟再也撑不住,手上的长刀滑腻异常,他无意识地松开,轰然倒地。

    张虚惊叫忙冲上前去扶住他。

    谢闻璟高烧不止,浑浑噩噩,噩梦不断。

    张虚尽心尽力护在他身侧。

    中途半梦半醒间睁开过一次眼。他茫然看着四周,冷汗涔涔,只觉自己身处混沌,浑身都是钝痛之感,可偏偏心口之处像是始终插着一把利剑,一次一次,剜着他的血肉,痛感无法忽略,每一次都能被清晰感知。

    谢闻璟猛地吐出一口污血,张虚慌乱地扶着谢闻璟挣扎起身。身边是诸多颤颤巍巍的太医。

    谢闻璟恍若未觉,他紧紧闭眼,咬牙吐字:“找人!”

    张虚急急应是,“大人放心!我们已经派人仔细搜寻,定能找到周姑娘!”

    谢闻璟又昏迷过去,伤口崩裂,身上单薄的云衫又被血水浸湿。

    且不说谢闻璟不是没受过这般严重的伤,但急火攻心,这般命悬一线却是第一次。

    心病难医,众太医急急抹去额上冷汗。

    这位大人要是出事,他们都得陪葬……

    而另一旁,阴湿昏暗的地道,裴则斯一身白衣,与此处格格不入。

    可他神色平静,桃花眼中不复从前温和。

    如今距那日宫变已有七日,而他也不眠不休将近七日。这七日禁军翻遍京都却都没找到那个姑娘的身影。他于陛下回宫的那日蓦地想起还有个司马川,这才将奄奄一息的司马川从暗道中捞了出来,承圣命他置于水牢。

    裴则斯白衣胜雪,身姿如松如鹤。

    他冷眼望着眼前这个浑身狼狈的中年人。

    沉默许久,他才哑声问道,

    “你当真不知她去了哪里?”

    司马川眸子猩红,冷笑着抬起眼与他对视。

    裴则斯的尾音轻轻发颤,他垂下眼,有些不敢看司马川接近癫狂的眼,他知道,人入绝境,他难说假话。

    可是他不说假话,裴则斯心中就越发害怕。

    已经整整七日,她人不在京城,那会被谁带走了……她又会经历什么……

    裴则斯眸光颤抖着,他不敢深想。

    这些时日他甚至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无尽噩梦。

    是他弄丢了周月安……

    他不该放任她一人离开的。

    裴则斯神情痛苦,心仿佛在滴血一般,尽是懊悔自疚。

    暗道里烛火明灭,落在裴则斯身上,几近破碎。

    司马川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猩红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毒。

    “裴大人,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裴则斯闻言,微弯的身脊顿直,他眸光冷寂,淡声:“王爷现下与在下并无交易可言。”

    清风朗月,温润和煦。

    裴则斯向来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他亦是裴氏一族嫡子,他有自己处事准则,他也有如利剑的锋芒,有文韬武略,也光明磊落。

    司马川这才意识到裴则斯是位人臣。

    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可司马川不死心,他咬牙:“如果我告诉你,你在意的那个人可能被谁带走了呢?”

    裴则斯抬步离开的动作一顿,他神色一凛,继而往前,“王爷想说,自然会说。交易,在下没兴趣。”

    司马川大笑的声音在后边越来越远。

    裴则斯步子着急地冲了出去。

    司马川他知道!是司马川派人做的!

    周月安一定出事了……

    裴则斯眸色慌乱,他快步奔去谢府。

    现在百废待兴,皇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分散心力,现下能救周月安的,只有谢闻璟。

    谢府之内,谢闻璟紧紧闭着眼,冷汗和鲜血参杂,打湿了被衫。

    他位在噩梦中挣扎,猛地起身,睁开了眼。

    黑眸深沉如渊。

    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洇出鲜红。

    他深深喘息,平复着自己起伏的胸腔。

    而恰此时,张虚领着裴则斯步入寝屋。

    “大人!”

    张虚惊疑出声。他看着谢闻璟洁白的里衣又被鲜血染红,忙上前扶住。

    谢闻璟撑着床檐,他看向裴则斯,眸光平静得没有温度。

    裴则斯喉头一哽,他嗓音微哑:“谢大人,”

    “月安有下落了……”

    谢闻璟身子微僵,他沉默:“在哪儿……”

    “司马川,派人带走了她……”

    张虚思考后开口,“京城地界我们都派人搜了个遍,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早已不在京都。”

    “如今他算是废人一个,他的旧部做鸟散尽,别的地方也都去不了,除了……”

    “岭南。”

    “岭南。”

    谢闻璟和裴则斯同时开口。

    谢闻璟语罢便利落地掀开被子,张虚回过神来,看向他惨白的面色,他忙压住谢闻璟,着急道:“头儿,你不能去!”

    “你身上伤还没愈合,从京城去岭南,少则半月,你奔波不了………”

    谢闻璟黑眸平静如古井,淡声:“是生是死,我都要去。”

    “去准备吧。”

    张虚沉默,许久,他垂下头,低声应是。

    谢闻璟偏头,看向裴则斯,“裴大人。”

    裴则斯抬头,“我也去。”

    陛下回京,裴则斯在朝中事物顿时倍增,他抽不开身,也不允许抽身。

    谢闻璟微愣,他摇头:“不,裴大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在京城,在下想你替在下去见一个人。”

    裴则斯听完后有些出神。

    他无言许久,才无力道:“月安……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谢闻璟没回答这句话。

    过往之痛,就算伤口愈合,曾经剜肉的痛苦也不会消逝。

    也像是他自己,他大仇将报,可他失去的,却再也永远无法得到。

    裴则斯即刻起身去准备相关事宜。

    一日后,天色昏暗,竹林鸟散。

    谢闻璟看着脚踩最后一丝碎光而来的人,缓缓抬起了头。

    周瑾禾整个人在一片让人昏沉的碎光中。

    谢闻璟鲜少见到他凤眸出现情绪,而此刻他眸光里光影破碎,谢闻璟突然想到,他与周月安的初见,她也是这般,寂寥长夜,孤身一人而来。

    谢闻璟黑眸微动,眸底闪过一丝刺痛。

    周月安,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不敢说,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自己内心巨大的惶恐正在把他吞没,他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必须装作平静沉稳,他必须要假装自己没有那么在意……

    可是……他真的好怕。

    他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他怕自己再无法拥抱她,她温热的体温,恬淡的笑意,她轻轻拂过他手上薄茧的轻柔。

    他怕自己再也感受不到……

    那是他过往十多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啊。

    世人道他薄情寡淡,自私狠戾,可她却说未经他人苦,怎可妄论是非。

    她主动走近了他,在他被众人抛弃,成为一颗弃子之时,是她,不顾一切地奔他而来,拥他入怀。

    那一刻,谢闻璟承认,他对生燃起了希望。刺骨寒夜,他却觉得心头有暖流流淌。

    谢闻璟用力闭了闭眼,平复自己的呼吸。

    周瑾禾看了谢闻璟一眼,语气有些冷硬:“既是醒了,为何不来找我?”

    周瑾禾中间来过两次,但是谢闻璟都在昏迷。

    谢闻璟沉默良久,才自嘲地轻轻笑了声:“可能是无颜见你?”

    “你不应去。”周瑾禾深深看了他一眼,谢闻璟唇色苍白,黑眸沉寂。周瑾禾太清楚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了。

    “于情于理,都应是我去。我带突厥精锐,快马赶去,定能拦住他们,带回月安。”

    “你没办法去。”谢闻璟蓦地打断周瑾禾,“你要留下来,趁现在这个时间,为周家翻案。”

    谢闻璟淡淡掀开眼皮,“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你怎么带她回来!?翻案何时不可!”周瑾禾忍不住怒道。

    “那一夜,是月安带人入城进宫,是你周氏子弟打开城门,是你领突厥精锐切断叛军后援。”

    周瑾禾微愣。

    谢闻璟语气淡漠:“必须此时。我会接她回来,你要让月安,受人敬仰,荣归故里。你要趁这个时机,彻底翻案,要让世人知道,周月安,她无愧周氏,无愧国柞,更无愧百姓。”

    “而你,是她的兄长,你更要能名正言顺地护住她,而非让小人抓住把柄,说你周氏,叛国求安,示降于突厥。”

    周瑾禾怔住,谢闻璟停顿片刻,眸光涌动,他垂下眼,长睫遮住黑眸情绪波澜,良久,他艰难出声:“若是我带不回她……我便先将那人千刀万剐,再寻一处桃林与她作伴。”

    “她绝不会再孤身一人。”他绝不会让她再一人陷入无尽长夜。

    她应是没见过桃林吧。她曾与他说,那首春日曲,其实是她想象桃花烂漫,爱人相依,亲友相伴的春日欢欣的时刻。

    谢闻璟唇角弯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只是黑眸悲戚。

    “裴氏之子会助你。”谢闻璟翻身上马,动作拉扯到他的伤口,他面色又白了几分,可他面无表情,只交代完最后一句后便攥紧缰绳,烈马长嘶而去。

    “若半月后我无音信,领兵来攻。”

    谢闻璟不知道自己这半月是怎么过的。

    夜以继日的赶路导致谢闻璟半夜高热,夜不能寐,而伤口肿胀起脓再度溃烂,谢闻璟冷眼剔掉了烂肉,再度翻身上马赶路。

    他根本不敢停歇。他头脑发沉,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昏睡过去,他怕自己来不及。

    他怕自己晚一步,她就多一分危险。

    张虚无力地紧跟在谢闻璟身后,连日来的赶路已让他有些吃不消,可谢闻璟却仿佛感不到累一般作践着自己的身子,而他却开不了口劝阻。

    因为他也知道,周姑娘可能等不起。

    在分不清白昼与黑暗的无限混沌里,周月安茫然睁眼。

    视线内空无一物。

    她身旁无人,否则就会有人看到这一双漂亮浅淡的眼眸内里竟是空洞。

    眼瞳涣散,眸光静如封寂百年的枯井。

    周月安摸索着身旁的枯草,动作熟练地摸出纸笔。

    这里封闭昏暗,周月安从醒来便被缚着眼,一路颠簸,身上时不时钝钝的疼痛,许是一些棍棒之苦。她曾经也受过,能辨的出来。

    她颇为难受,终日昏睡。

    偶尔被人丢进来的冷硬馒头给砸醒,周月安无声抿唇,挣扎着起身去接。

    绑她的人,不想她死。

    周月安沉默地小口咬着冷硬的食物,不吭一声,也不叫痛,也不嫌弃,就这般安静地过了许久。

    可那一日,车马停下,周月安似乎被人丢进了一间暗室,她下意识抬手去撑,而被蒙着眼,她辨不清四周明亮昏暗与否。

    腕骨传来尖锐的刺痛,她愣愣抬手,想要活动些许,可痛感顿时传来,她疼得一瞬之间白了脸,脱力地跪坐在一侧,这才发觉满地枯草。

    周月安唇瓣颤动,脚步声一轻一重,规律地落在地面之上。

    周月安一刹那便明白眼前人是谁。

    她闭了闭眼,镇定道:“是你。”

    来人似乎有些惊讶,他夸张冷笑:“周姑娘知道我?”

    周月安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平静道:“是你,宫宴刺杀是你,清河诬陷也是你。我记得你。”

    钟霆歪了歪头,神色偏执:“劳烦姑娘记住我这么个小人物,是钟某之幸,还是愧呢?”

    周月安没应声,她现在有些不明白局势。

    若是之前,他对她似乎此次皆是死手。那这一次,若他想杀她,轻而易举,且她绝无生还可能。

    那为何他不动手呢?

    周月安想不明白。

    于是她“看”向钟霆,径直问出口,“大人,你为何留我一命?”

    钟霆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出来,他反倒一怔。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一次他没直接要了她的命。

    也许是知道司马川不值得他再卖命,也许是那日偶然间听说她的过往,心头生出的一丝丝同病相怜之感。

    也许是……他杀孽太重,他有些累了。

    这些时日来,他也在不断问自己,他背井离乡,远离故都,只不断麻痹自己,日夜赶路,来了岭南就好了。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岭南作甚。

    他高高在上,俯视着这个跪坐在一堆破败枯草里的女子,却没有感到他想象中的那种优越和掌控感。

    他不觉得舒坦。

    钟霆没出声回应,他只道:“留你一命,自有用处,所以周姑娘,也请你别折磨自己,咱们慢慢来。”

    钟霆而后每隔三日便来一次,有时会与她说几句话,有时只沉默地看着她。

    周月安慢慢磨破了绳索,钟霆只当没看见。

    周月安趁钟霆一日不在,挣开了绳子,她指尖微颤,她缓缓抬手去解开眼睛上的黑布。

    其实她心中大概猜到了。

    但她想确认一下。

    周月安徐徐解开,鸦睫轻颤,她薄薄的眼皮也轻轻颤动着。周月安缓缓睁眼。

    周遭一片模糊。

    看不清光亮,也辨不出眼前环境。

    周月安平静地放下手,黑布垂落至地。她神情无悲无喜,像是知道自己夜盲一般,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她仍不确定,不知现在是黑夜,是因她之前的夜盲,还是……她真的看不见了。

    周月安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直到钟霆再一次到来。

    他看着解开绳子束缚的周月安,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扔了一块馒头过去,冷声:“吃饭。”

    周月安却并未接住。

    钟霆皱眉。

    周月安面色平静地听着刚才馒头落地的声响,摸索过去,将其捡了起来。

    钟霆看着她的动作,神色一怔,他皱眉问道:“眼睛怎么了?”

    “无事,刚解开,有些不适应。”周月安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钟霆并未多想,蒙眼太久,可能确实会不适应。

    他冷冷出声:“谁让你解开的。”说着便要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瘸一拐出去。

    可周月安这一次却出声拦住了他。

    “大人。”

    钟霆动作一顿,没出声。

    周月安试探着开口,“大人应该知道我曾是乐女,在此终日无所事事,甚是无趣。不知道能否给我一把琵琶……”

    “你当自己是来享福的?”钟霆冷笑睨着她。“你是觉得我太好心了是吗?”

    “皮肉之苦,你可想试试?”

    周月安一愣。

    “那我能否跟大人做个交易?”周月安抿唇,换了种方式沟通。

    钟霆闻声身子一僵。

    他回头看向周月安,她神色安然,平静如水。

    钟霆冷笑,看来这些时日他是让她过得太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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