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舒庆拉着菜篮出门。在生活了半辈子的小区瞎拐都能遇上老姐妹。走着走着买菜的队伍逐渐壮大,话题也从今天吃什么到谁家又抱乖孙……

    舒庆在姐妹中插不上话,心里惦记自家不能自理的孙女有没起床。

    菜市场。

    舒庆在鱼摊挑了一条最新鲜肥美的鱼,琢磨鱼头煲汤,鱼身红烧还是酒糟?

    思索再三便又买了一条。

    “呦,加餐了。庆姐孙女婿又来家里哇?”

    “真羡慕庆姐,要抱上重孙喽。”

    舒庆瞥一眼老姐妹,眼里带着高兴:“尽瞎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一群打趣中,有人道:“话说且且的男朋友是老洛家的孙子还是老李家的外孙?”

    舒庆哼着小曲数钱的手一顿,好心情尽毁:“我呸,我孙女婿绝不可能是李家那白眼狼。”

    她扯出两张红色大钞给鱼摊老板,拎俩鱼不等姐妹先走了。

    惹起话题的老太被凶得不知所措,另一老太好心解释:“又老糊涂了吧。老李家的早被豪车接走当富家少爷去了,哪还瞧得上咱小门小户。”

    *

    姜且一觉睡到自然醒,伸了懒腰看时间八点,拖着打石膏的腿去洗漱。

    门口传来动静,估摸是老太买菜回来了。

    “给你带了早餐。”声音醇厚低沉。

    姜且正打算洗头,闻声抬眼看,落入一双清冷的眼眸。

    洛林额前碎发湿润,发丝一颗成型的汗珠成轨下滑,落入地板碎成太阳花。他锻炼后整个人散发蓬勃朝气,少年感十足。此刻心脏未恢复平静,在极力调整呼吸。

    姜且似乎能听见他胸膛里心脏在怦怦乱跳。

    “你去跑步了?”

    “嗯。”

    洛林站在浴室门口,淡淡看她。

    姜且见他抱着洗漱用品:“你家热水器又坏了?”

    洛林点头,原地等待。

    姜且洗完头,洛林进浴室前提醒她先吹头再吃早饭。洗完澡发现那人顶着滴水的头发,慢悠悠地在餐桌上嗦粉。

    洛林找到吹风机,自觉帮姜且吹头发。带着温热的风吹在头顶,一只手按摩式的在发中穿梭,她舒服得浑身酥麻。

    那双温柔的手似乎有魔力,能拂去姜且脑中所有的烦恼。

    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放松再放松。

    舒庆回家,进厨房时路过两人幽幽道:“大小姐真会享受。”

    头发已经吹好,洛林将吹风机放回浴室,姜且咧嘴笑:“这不是手脚不方便嘛。”

    “你是伤了腿又不是手。”舒庆想起菜场老姐妹的话,嘴里没好气地说,“你工作忙不着家。人小林无缘无故帮了你奶奶那么多,帮了你那么多,真够好意思。”

    “你说什么?”舒庆说了一长串话姜且没听见清,探头问。

    “没什么,”洛林从浴室出来,“我回家换件衣服然后去医院拆石膏。”

    姜且回头:“哦,好。”

    舒庆从厨房走出来,喊住他:“小林,刚买的鱼做红烧还是酒糟?”

    洛林没有客气:“红烧。”

    姜且见门关了,说:“阿婆,我想吃酒糟鱼。”

    “你还点起菜了。”

    舒庆白她一眼,回厨房边做事边念叨,“小林人长得帅又有孝心,工作稳定事业编,有房有车有存款。虽然性格冷了点,但好处是不会到处沾花捻草,肯定体贴顾家。”

    姜且将黑发撇在椅子后,双手放空盯着天花板神游:“舒婆婆,你打算给你孙子洛林搞相亲啊。”

    舒庆恨铁不成钢,拐弯抹角提示:“你既然回家就不要再出去,二十五六的姑娘了该稳定下来过日子。”

    “你要给我和洛林都搞相亲啊?”姜且假装不懂,“一下办两门亲事您老舍得?”

    “老糊涂老糊涂,我看你个年轻的也糊涂了!”舒庆重重挥刀将鱼头和鱼身彻底分离,动作颇为火辣。

    忙活几分钟处理好鱼,顺着姜且的话直接点明,“不喜欢就直说,你可别耽误我乖孙找对象。”

    姜且拖着腿回房换衣出门:“放心,有好姑娘我会替你乖孙盯着。”

    洛林开车送姜且到医院,搀扶她上楼梯时,姜且突然开口:“小林,我不在家多谢你照顾我奶。要不我请你吃顿大餐吧,省得老太太念叨我总欠你人情。”

    姜且跳上一格阶梯,洛林落在后面,她回头不明所以:“要不两顿?”

    “不用。”洛林走上一格与她同水平,阳光洒在他鼻间的眼镜反光,姜且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说,“我们之间哪是请几顿饭就能还清。”

    姜且和洛林从小是上下楼的邻居。小时候姜且就爱缠着洛林。洛林父母工作忙经常忘记给孩子准备晚饭。洛林默默挨饿从来不和父母说。

    偶有一次,姜且上门找他玩,及时将饿得胃穿孔的洛林送医。后来,姜且直接领着洛林回家吃饭。再后来,蹭饭的人变成两个。

    长大后姜且工作不着家,洛林呆在老家发展,承担帮她照顾老人的责任,也算还小时候的饭饭之恩。

    但有些感情从一顿顿饭里产生的。想割舍,并不是还几顿饭就能了清。

    姜且沉默。

    沉默是不成熟表现。

    诊室内,姜且腿上呆了两个月的石膏终于全部清除,她坐在问诊床上听着两人说话。

    姜且有些烦躁,向来做事老练的洛林,一连反复追问医生去石膏后有什么注意事项。

    “没什么,避免长时间站立和忌干重活,好好保养就行。”医生笑着打趣,“是女朋友吧,这么紧张。”

    “不是,”姜且接过话,“是从小到大很好的朋友。”

    气氛一阵尴尬。

    洛林即将说出口的话被噎在喉咙间,他重重将其咽下,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恢复后还能跳舞吗?”

    姜且漫不经心盯着墙上挂的‘妙手回春’锦联,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

    医生看向姜且有些犹豫,还是选择直说:“能倒是能,不过可能有小概率的并发症。”

    *

    从医院出来,姜且忽然想吃现烤的面包,洛林带她去城里最好的面包店吃。

    姜且先一步进面包店,选好面点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洛林陪她默默浪费时间。

    “你工作怎么样?带一群小孩应该很有意思吧。”

    洛林在城里的中学教书,姜且在家养伤两个月一直没问过他的工作情况。

    “还行。”

    “有没有看对眼的女老师?”

    “没有。”

    “不是吧,洛老师,”姜且捂嘴偷笑,“你不会还母胎solo吧。”

    洛林毫不忌讳:“嗯。”

    “那啥,我不是嘲笑你哈,”姜且解释,“我奶说要给你介绍相亲对象,我先来打探情况。”

    “我会告诉你。”洛林平静说。

    他们约定两人之间不能存在任何秘密,以至于洛林知道姜且所有的秘密,他甚至还帮她追过那个男人。

    呵,真是讽刺。是他把她往火坑里推。

    后桌是比姜且他们后来的一群小姑娘。

    姜且坐得近,能听见小姑娘嘻嘻哈哈的打闹。

    突然,其中一女孩声音拔尖,惹得姜且下意识拢耳闭声。

    “姜且?是那个当小三的姜且?”

    “长得狐媚样,学她的舞就行,可别学一些勾引人的手段。”

    声音从指缝间挤进耳膜,不算明朗,姜且还是捕捉到关键字眼‘小三’。

    洛林闻声探头,只见后桌上一个小女孩手里横握手机,手机上的视频暂停在某一帧。

    他眼神愣愣停留,眸光流转,意外出神。

    那是姜且的成名舞《飞天》。

    画面中她穿色彩大胆的胡服舞裙,妆容突出个人特色。脸上是银链组成的帘罩,露出的桃花眼灵动有神。帘罩并不遮容,犹抱琵琶般可见她唇彩绯绯秀鼻挺立。画面正定格在她半下腰的状态,步态翩翩,细腰盈盈一握,全身上下软得像一条灵活的蛇。

    舞台上的姜且散发迷人的自信,有勾人的妖祸人的媚。

    “她、不、是。”

    一直在旁沉默的女孩一字一顿说话。她发音很奇怪,像是刚学会语言,气息磕磕碰碰带动声带震动,声音像挤出来的,极其难听。

    “你的声音好难听。”

    “会说话啊?还以为你是哑巴。”

    被同伴嘲弄,女孩下意识低头极力缩小存在感。

    姜且很熟悉女孩的音调,那是失聪人士忘记发声的表现。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姜且找不到话题聊,洛林不是多说的性格。

    后座的女孩们吃饱喝足离开面包店。

    姜且坐在窗边,正好看见一群女孩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落在后面的是那个安静的为她说话的女孩。

    女孩长得白净,气质不似年龄的温婉老成。身材匀称,苗条不失力量感。手里握着一个布袋,上面印有某某舞房的logo。

    她是跳舞的好苗子。姜且想。

    阳光闯入窗头,沉默,空气安静异常。

    面对面的两人都对刚才吵闹心照不宣的无声。

    姜且很喜欢盘中的巧克力面包。新鲜出炉松软有嚼劲,咬一口,浓浓巧克力萦绕舌间细腻滋人,淡淡的苦交杂淡淡的甜在味蕾绽放。

    心情不好时,最适合吃些甜品。

    姜且吃完一个说:“我想买一些巧克力面包带回去。”

    “好。”洛林起身去面包柜打包。

    姜且盯着洛林的背影。

    男人长身鹤立宽肩窄腰。时间褪去稚气,少年不知不觉成为极具魅力的成熟男人。结账时,后面小孩对餐盘上的面包垂涎欲滴,洛林侧身示意服务员先给小孩结账,手里端着面包盘不急不躁在原地等。

    姜且听见小孩大声感谢洛林,洛林微笑回礼。

    阿婆说得没错,洛林是体贴的绅士。

    回家路上,二人都没有挑起那个敏感话题。

    直到晚饭后,各回各房。

    姜且在网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各种不堪词汇出现眼前。

    那颗假装坚硬的心终于崩溃,像薄脆般一碰就碎。

    微信里是舞团经理人不久前给她发的一段话。

    【小姜,好久不见。修养得还好吗?很感谢你曾经对舞团的付出,抱歉舞团不能和你再续约。不过我相信以你的实力离开舞团会有更好的出路。瑾以舞团之名祝你前程似锦。江湖有缘,愿安好,再见。】

    两个月前,姜且还是swandance舞团张扬明媚主舞演员。那天是姑娘们第一次巡演的最后一天。荣耀的一天。

    在舞者们翩翩起舞之时,舞台的横梁架框突然瓦解倒塌。一片混乱中,姜且看见男友焦急抱起落在她身旁,同样被砸伤的伴舞同事。

    姜且身上除了流血的巨痛,在隐隐不见的地方心脏无声抽痛。

    一场舞台事故,姜且右腿严重骨折受伤最重。

    丢了工作,失去爱情。

    ……

    流尽了泪,姜且坠入梦乡。

    梦里阳光明媚,三名小孩手牵手围成圈,开怀欢笑尽显无邪。

    画面一转。

    女孩捂耳躺地上大哭,脑畔血流成河。一个男孩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另一个男孩着急找大人求救。

    小女孩疼晕过去,画面是无尽的黑。

    她穿着练舞裙,身上纯白沾满红色,发型凌乱不堪,脚步匆忙着急找哥哥。

    前路太黑了,小女孩害怕得原地呜咽。

    “且且不怕,我会永远保护你。”

    是谁说话?

    为什么听不清。

    姜且猛然从梦中醒来。枕头被泪水浸透,才知道原来眼泪是流不干的。

    夜蝉阵阵不知厌,夏夜的晚风吹起来燥热难耐,吹过又让人无比怀念。

    姜且睡不着了,静听蝉鸣细数繁星,以磨时光。

    只是夜还很长,睡不着的何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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