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舍妹念意,族中行三。”

    汤念意是个文弱的小姑娘,看起来怯生生的,比陆兆雪特地演出来的还柔弱,声如蚊蚋地打招呼:“陆家姐姐好。”

    陆兆雪笑了一下:“我也行三,你唤我陆三便是。”

    “三姑娘多礼了。”汤从文打断了她,“不用和意姐儿多说,她还是小孩呢!”

    汤念意脸一红,声气更弱了。

    陆兆雪发现,汤家可能确实有点嫡庶分明的意思。

    这世道,发生这样的事不稀奇,稀奇的是出现在武将家。每一位武将的头衔都是用命填出来的,当战争来临时,谁又分得清嫡与庶,女与男?

    陆兆雪有些气闷,笑回了句:“待明年及了笄,就是大姑娘了,说起来我也是才过的生日,又能比三妹妹大到哪里去?”

    汤从文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想到定北侯府里就这一株金苗苗,平日里没个庶女在面前招眼,大约是不知道庶子庶女有多可恨,便也没计较,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

    “早就听闻三姑娘的名声,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正主盼来了京城。近日恒园的梅花开了,我和卫姐姐商量着办个赏花宴,不知三姑娘可愿意赏脸?”

    这是京中贵女常见的交际手段,平西侯算是旧派——至少在皇帝眼里是——跟自家是一个待遇,因此陆兆雪没什么可推脱的,“这个自然,二姐姐给我下帖子便是,不过,卫姐姐是?”

    汤从文掩唇一笑:“是卫家七姐姐。”

    原来是卫相府的三小姐卫欢。卫相也是前朝老臣了,陆兆雪有了数,笑应了,跟她亲亲热热地往御花园走。

    从慈安宫出来的女眷不少。在后宫里,男宾不太方便,女宾能去的地方要更多些,御花园就是众人的首选。不多时,一群小娘子便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一时间人比花娇。

    陆兆雪一直想找机会脱身,但这是她头一次在京中社交场合亮相,想要和她攀谈结交之人并不少,只是席上不方便,这会儿才有机会说话,以至于她身边一直很热闹。

    “说起来,三姑娘怎连侍女都不曾带一个?”有人好奇。

    “带是带了,只是我遣她去御膳房替我讨一盏醒酒汤来喝。”陆兆雪随口道,“席上那桃花饮后劲还挺足,我方才觉着晕,不过现在出来走上一走,又觉得好了许多。这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往御膳房迎一迎,怕她找不到我。”

    她随便一说,没曾想有人附和,“哎哟,那是该去迎一迎,宫里贵主多,万一丫鬟不懂规矩冲撞了谁,倒给陆妹妹招灾了。”

    陆兆雪诧异看去,发现说话那人眼珠子一直向外瞥,明显在御花园待不住。

    是了,薛鸿被打出满脸血、提着苑劲松走这事,想看热闹的人估计不少。陆兆雪眼珠子转了转,假装忐忑:“乱走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大家一起过去,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咱们席上没吃饱。”

    说话的是工部侍郎府上、庄贤妃的妹妹庄五姑娘,她时常进宫陪伴姐姐,对宫中熟悉,她这么说,一行人便顺水推舟,嘴上说着话,脚下心照不宣地往昭玉宫方向挪了过去。

    刚到昭玉宫宫门附近,就听见里面乱哄哄的。人群里,苏六姑娘神色一顿,摸摸鬓角,装模作样撂下一句“我有些担心表哥”,就提起裙摆往里冲。

    她是吏部尚书苏清的嫡次女,苏尚书有个妹妹嫁到了成国公府,正是如今的国公夫人。

    话说得合情合理,但谁不知道苏鸢如一向看不上这位脂头粉面的表哥呢?

    这时候,亲近的不亲近的京中贵女们纷纷想起了苏六姑娘对表哥的一腔爱护之心,也都纷纷化身为苏六姑娘再亲密不过的好友,左一句“担心”,右一句“帮忙”,义不容辞地涌进了昭玉宫里。

    “我的天……”

    “妈呀……”

    “怎么会这样……”

    昭玉宫里比众人想象的乱,或者说,荒唐。

    东边的偏殿里,住着去年刚刚分进来的秀女。薛贵妃的宫里没有受宠的人,有的都是一些听话柔顺,愿意伺候薛贵妃的女人,大多低调,没什么存在感。

    此时闹剧的中心,就是这样一位女人。即使在场的都是爱分享八卦的权贵小娘子们,却也没人认得她,只能凭她的穿着打扮认出她的品级。

    只是个美人,大概尚未承宠。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久居空闺寂寞,她竟然、竟然和荣亲王有了苟且。

    而薛鸿和苑劲松早已忘了打架,面对着差点能做自己爷爷的荣亲王,和那嫩得仿佛能掐出水的秀女,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呆。

    不是,这叫什么事啊!

    太后早年丧子,后来扶持自己的弟弟当皇帝,又是早早地去了,虽说如今在皇位上的人是太后的亲生侄子,但殷维出生时,太后早已进宫做了皇后,没放在身边养过,是以和殷维的关系并不亲近。

    反倒是荣亲王这个庶弟,和她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先帝给这个庶弟封了一个养老亲王,荣亲王在京中虽无实权,却也是没人敢得罪的主。

    现在也就是说,太后的弟弟,在她生辰宴上,跟侄子的女人搞在了一起……殷维后宫人多,并不是每一位秀女都有承宠的机会,但无论承宠与否,那都是皇帝的女人!

    若家中有世家背景的贵女,面上还好些;那些没什么背景的姑娘,这会儿脸都白了,深恨自己不该进昭玉宫看这个热闹。

    这下好了,还真看出了事,只能庆幸在场人多,罪不择众,自己大概还能有条活路。

    早有机灵的宫人跑出去给各处报信。陆兆雪见事情被顺利捅出,寄月又不在现场,悄悄松了口气,也不再东张西望了,低调地混入了人群。

    跟荣亲王搞在一起的美人是小官家的女儿,她被家里人送进宫,心里却是不愿的。未承宠的秀女有放给宗室的先例,她主动勾引这年过半百的老头,也是为了出宫。

    一朝被人撞破,最开始的慌乱之后,她倒是镇定了下来——能不能出宫,在此一举。

    陆兆雪远远地看见那人的表情,心道,她虽有私心,这回大概也算帮了忙。

    从前她无意中得知此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没有捅出来,后来听说荣亲王为她去求了太后,太后嫌叔占侄妾不好听,不给办这事;这位美人在宫里蹉跎大半生,后来终于承了宠,因为没有落红,差点被皇帝处死。

    当时陆兆雪已经进了宫,悄悄把人弄出了宫去。这世道,女子存活不易,她不是多圣母,只是觉得能给条活路,就不要把人赶尽杀绝。

    这回,美人还没承宠,事情捅出来虽然不好听,但殷维那个脾气……怎么说呢,他有一套很拧巴的价值准则,比如说他玩嗨了甚至会请亲近的臣子到行宫同乐,十分荒唐,但是背地里给他戴绿帽的,他就会震怒。

    像这种没承宠出轨的事情呢,他大概又会觉得不算绿帽子,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是可以成全。前世陆兆雪伺候他几十年,一直琢磨他脾性,自觉还算了解这个人。

    陆兆雪在心里默默祝愿美人心想事成。

    她还在想,就见宫门口有动静,很快身边人便跪了一地。从昭玉宫外浩浩荡荡进来一队仪仗,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最前方的人。

    陆兆雪也跟着跪下去。

    “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太后第一个过来,陆兆雪并不意外。她已经60岁,精神尚且矍铄,头上却已一片花白。这时候没有染发剂,人到了岁数就会这样。陆兆雪飞快抬头瞥了一眼,看见她外露的皮肤上有老人斑,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一张脸显得刻薄又凶狠,偏又刻意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都平身吧。”太后扫了众人一眼,面色淡淡,“今日哀家生日,有劳诸位小娘子给我面子进宫捧场,若是身体疲乏,可早些回去歇息。也回去同你们的长辈说,近日雪多,没事就不要进宫请安了。”

    太后身居高位,大约已很久没说花团锦簇的场面话,一番话说得生硬,敲打的意思很明显。可她到底是太后,众人只有应是的份。

    唯独陆兆雪觉得她幽默,在场的人这么多,又不是能随意打杀的宫女太监,竟还想堵嘴?堵得住吗?

    算了,太后开心就好,反正陆兆雪的目的,就是把这件脏污事揭开来。殷维好色一事,早已成了街头巷尾不可说但心知肚明的笑话,现在无非是给殷氏皇族多写一笔。

    这一笔或许没什么用,可许许多多的这样一笔加起来,就会有大用处。

    陆兆雪随着众人退出去。

    薛鸿和苑劲松也想走的,人到半路,被太后喊了回去。“站住!”太后斜眼看二人,冷道,“不是要找你姐姐撑腰,还想剁人家苑世子四根手指?那你且在这儿等着吧!”

    薛鸿缩了缩脖子,太后待他一向不宽和,他都习惯了,只是没想到今日运气不好撞上。苑劲松却终于有些得意,他在宫里没什么姐姐妹妹的能撑腰,像太后这样不帮薛鸿的,就是他的助力。

    陆兆雪刚走下昭玉宫门前那二十三级台阶,薛贵妃就匆匆回来了。两人只打了个照面,陆兆雪按规矩远远地行了个见宫妃的礼。

    她原本出来得就晚,这样一来便彻底脱离了大部队。昭玉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宫人无心管她,陆兆雪在想,是不是要趁宫里乱,先去寻一下寄月。

    但也不排除寄月直接回慈安宫去了,她心里在琢磨,步子走得慢,冷不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是余氏?这身衣服倒是比那日的漂亮许多,看来,你为了上朕的床很是费心啊。”

    头一抬,玉带龙袍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身后伺候的宫人浩浩荡荡站了两排。

    陆兆雪瞥见那抹明黄色,就觉得眼睛疼。生死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她还是碰到了这位油腻到令人作呕的前夫。

    殷维如今28岁,按现代人的标准,正是奋斗事业的绝佳年纪。可惜他的“事业”都在女人身上,脚步虚浮,眼袋肿得极大,就算五官生得不错,也实在称不上俊秀。

    这辈子不打算做宫妃,陆兆雪也没必要讨好他。翻了个看不见的白眼后,她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参见陛下,不过陛下认错人了。”

    陈公公在皇帝身边冒冷汗:“陛下,这是定北侯的嫡女,刚回京的陆三姑娘!”

    殷维眉梢一挑,向后仰了仰,这才好好打量陆兆雪这个人,半晌,意味不明地说:“定北侯虽是个大老粗,养女儿倒是精细……难怪那么多年不肯放你回京呢。”

    陆兆雪屈了屈膝:“陛下谬赞。”

    “你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怕我。”

    “陛下英明神武,待父亲极为亲厚,父亲常常提起陛下的恩德,我耳濡目染,心中觉得亲近,自然不怕陛下。”

    这下胡话,陆兆雪伺候他大半辈子,简直能张嘴就来。但她实在不耐烦和殷维多说,主要也是受不了那如有实质的打量目光——她敢确定,殷维这会儿在用眼睛扒她的衣服——便委婉提醒道:“陛下是要去昭玉宫么?薛贵妃娘娘刚刚过去。”

    皇帝好像这才想起还有顶绿帽子要赶着戴,面色一肃,挥着袖子走了。

    等人都看不见了,她才低低呸了一声。

    “小姐,你真是太礼貌了!”寄月就在这时候突然跳了出来,上来先骂了一堆脏话,“陛下他怎么能这么跟小姐说话,分明是一点都没把小姐放在眼里!”

    哪是没放在眼里?这年头狎妓是雅事,就算权贵们去逛青楼喝花酒,也断不会把话说得如此轻薄。

    不过,殷维对谁都这样。陆兆雪笑了一声:“他向来如此,你若是这样就要生气,以后生气的地方可太多了。寄月,我先教你一件事,那就是切不可把贞洁看得太重。”

    寄月瞪大了眼睛:“小姐,你说什么呢!”

    “女人若是耽于情爱,困于礼法,成日纠结言语上是不是被冒犯,又是不是被轻薄,只会分散太多精力,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须知,脸面这种事,你若不在乎,便无人能给你难堪。”陆兆雪轻笑,“你知道,对付登徒子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是没收‘作案工具’。”

    “……啊?”寄月人傻了。

    “惹得起的,便剁了他;惹不起的,就等自己惹得起了,再去剁了他。”

    “小姐,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陆兆雪侧头看她,声音不高,却很笃定,“我要做逆臣。”

章节目录

躺不平就翻身造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绿梨炖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绿梨炖糖并收藏躺不平就翻身造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