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心湖畔,三层石舫前。

    观赏已经结束,各家的车马小厮早已在石舫外的那条大道两侧树荫下等候了。马车陆续离开、径直将人送往城内最讲究的酒楼饱餐一顿。待下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贵客们便会在城中寻处雅致的茶楼避暑纳凉,亦或是去那万金戏楼听听戏,待到日头落山后再决定是否要雇上一艘两层游船、六七护卫,来一场别开生面的夏夜游湖。

    对于那些喜欢探听江湖之事、却并不想沾染其中是非的人来说,谁人统领江湖、谁人黯然退场并不真的那样重要。花上足够的银钱远远看一看那琼壶岛,或者在那璃心湖上小酌一杯、赋上酸诗几首,不过只是增加了未来月余的谈资罢了,同在都城看一场斗蛐蛐或赛马没什么分别。

    各门派的船只在那冷冽的璃心湖水中泡着,不论岸边看戏的人是否散场都要端足了架势。而那些惯会钻营讨生活的小商贩们早已嗅到商机,一早便顶着斗笠、背着马扎在石舫外那条笔直的大道两侧等候了。

    甭管是包船还是游湖、帮佣还是护卫,只要金主们开口,便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夸赞自家船只的豪华舒适,或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一次游湖便看遍八大门派的掌门,甚至神秘兮兮地声称自己曾在湖中目击过鱼精湖怪,总之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将这些揣着金银的贵客请上他们的破船,将未来一年的油水从这一趟船中榨出来。

    若是有些目力之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商贩”实则并不简单。他们有些是从九皋城中赶来的船家,更多的却是江湖小门派中的无名弟子,甚至还有船帮水匪混迹其中,只是换上了良民的衣裳,便厚着脸皮在此做起这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这年头,若有送上门的肥羊供人宰割,谁还会愿意辛辛苦苦蹲在偏远山沟里等着属于自己的“发家奇遇”呢?

    那些老实做生意的商贩打眼一瞧便知那些“豺狼”不好惹,便是眼睁睁瞧着生意被抢走,也只得忍气吞声。但也有些大胆的船家,会同这些江湖中人搭伙做生意,一边出船、一边出人,抢起生意来倒是格外得心应手。只是不知到了分钱的时候会不会又是另一桩无人知晓的惨案了。

    湖面上的热闹已经告一段落,最激烈的厮杀也还未开始,可细瞧这岸边的一幕幕,又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江湖狩猎?只不过那些猎者换做了另一幅做低伏小的面孔,用一种谄媚的方式从他们的猎物身上刮下些金鳞片,谁的眼光独到、谁的动作轻敏,谁便能在这场狩猎盛宴中收获最多。

    眼下,这群猎物中最显眼的一个,方才在一众人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从那三层石舫上慢悠悠地走下来。

    那是个粉颊桃腮、生得颇圆润的年轻女子,露在外面的两只小手好似两截白胖的藕带,每走一步都颤巍巍地晃着。

    她显然对方才围观到的“热闹”并不满意,一张小嘴撅得老高。

    “不是说那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会亲自前来?我在这吹了半日的风,头都要痛死了,也没见着哪个是狄墨。”

    她身旁跟着个丫鬟打扮、端着果盘的女子,但许是因为身形有些魁梧的缘故,那身粉白的丫鬟衣裳穿在她身上总有些不合身的别扭,连带着她那头精心梳过的小辫子也看着奇怪起来。她脸型生得还算正气,只可惜上面嵌了一双豆眼,一开口便滴溜溜地乱转,瞧着有些奸猾。耳朵上又别了一支狼毫笔,硬装出几分江湖说书人的模样。

    “小姐有所不知。这狄墨向来神秘,平日里甚少抛头露面,露面必会戴上面具。就算是江湖中人,也没几个见过他的真面目呢。此次他会亲自前来赏剑大会的消息确凿,只是方才未在那入阵的仪式上露面罢了,之后或许还有机会……”

    年轻女子显然并不满意她的回答,当下将手里那串菩提子捏得咔咔作响。

    “神秘?我看是长得难看才对。要么便是故弄玄虚,实则是个草包,生怕露面的次数多了,教人看出端倪来。我回去便让哥哥出面,趁他洗澡的时候将他绑来、一看便知。”

    那豆豆眼的丫鬟闻言瞬间露出一副惊恐的神情来,有些夸张地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压低嗓子、紧张兮兮地说道。

    “小姐,这话可说不得!听闻当初北狄曾有高手不满那天下第一庄独大,认为那狄墨有名无实,便秘密潜入山庄刺探、想着借此机会扬名江湖,谁知就此音讯全无,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无人敢探究。在下以这七姑的名号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小姐出身高贵,还是莫要蹚这滩浑水了……”

    七姑正说到要紧处、嘴皮子都有些发干,冷不丁便觉一股大力从她斜后方袭来,将她连人带果盘撞飞出去,正正好好扑到她家小姐身上,瓜果梨桃落了一地。

    她转头怒目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瘦小的背影,依稀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哪个走路不长眼的……”

    她撸胳膊、挽袖子爬起来便要去追,谁知方才站起身来便教人揪住了发辫。

    “你这笨手笨脚的奴才!毁了我这一身衣裳!”

    那七姑浑浑噩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果盘上熟透的桑葚尽数扣在了小姐雪白的衣衫上,紫紫红红的一片,简直触目惊心。

    她颤巍巍上前,笨手笨脚地擦了几下,那紫红色便晕成一大片。

    小姐嗓音瞬间拔高,两只胖手抽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徒劳地试图挽救自己的衣裳。

    “这可是天纶庄的料子,我统共只做了这一身……”

    那小姐嚷到一半,突然觉察到什么,低头一摸腰间、俏脸瞬间垮了下来。

    “荷包呢?我的荷包呢?!那是紫瑜姐姐送我的,全天下只这一只!你给我寻回来、寻回来……”

    丢了荷包的小姐不由分说地哭闹起来,一众丫鬟婆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哄不好,而那名唤七姑的倒霉蛋被吼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揉着头皮站起身来,可抬眼望去,哪里还有方才那小贼的身影了呢?

    人群中,瘦小身影灵活地钻来钻去,不一会便将那哭闹的女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惯常是在城南绦儿巷子一带活动的,听闻这赏剑大会将在璃心湖举行,不少“肥羊”都来看热闹,他便也想跟着来分点汤喝。

    但他也害怕,害怕会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

    所以他只敢挑那看起来好欺负的女子来下手。老天开眼,竟让他一上来便得手了。

    他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将那荷包里的金银物件倒出来清点一番,将那荷包随手丢在地上便喜滋滋准备离开,想着回城中买上一只烧鸡好好填一填肚子,冷不丁一道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银桂坊的绣品,一尺便要熬瞎一个绣娘的眼睛,怎可随意掷在地上?”

    那小贼吓了一跳,转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坐在木轮椅上的男子,眼上蒙着布巾,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

    他飞快观察了一下,随即故技重施、仗着身形灵活,便想从对方身旁走脱。

    他是看准了那人是个瞎子又腿脚不便利,谁知却被抓个正着,手中金银散落一地。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只苍白泛青、骨节嶙峋的手便已死死扣在他手腕上,他感觉到那股可怕的力量正一点点锁紧,仿佛下一刻便要扭断他的骨头。

    他咬着牙,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吃痛叫出声来。

    而在他出声的一瞬间,那人便松开了他的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便要起身再逃走,可一抬头却发现身旁站了两个面无表情的方脸大汉,生得是一模一样的严肃可怖。

    那瞎眼的男子随即凑近了他。

    对方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就连刺鼻的熏香也遮不住。

    “不过是些碎银,我送你便是。但你要去帮我办件事,如何?”

    那偷儿愣了愣,随即眼珠子乱转地点了点头。

    银子到手,对方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了,到时候他只要脚底抹油偷偷溜走,在城中寻个地方好好吃上一顿……

    “事情办妥,再来拿银子。”那人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用那双蒙了布的眼睛盯着他,“你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若是做不到,我的人自然会找到你。”

    偷儿一抖,只得继续点点头。

    那瞎眼的男子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那偷儿,随后又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那偷儿点点头,转身向人群嘈杂处跑去。

    一旁的汤吴冷冷看着,半晌才有些忿忿地开口道。

    “公子该废了他一只手。”

    公子琰轻轻叹息,那双枯败的手隔空张开又收拢,动作僵硬而滞缓。

    “何必呢?他也只是讨生活罢了。何况这四海之内,偷东西的手又何止这一双。废掉一只、还会有千万只。吃不饱、穿不暖又无人管教,任何一双勤劳能干的手都有可能变成杀人偷盗的手。”

    汤吴一顿,面上升起些愧色,俯首道。

    “公子说得对,汤吴受教了。”

    他话音未落,却见公子琰已将散落在一旁的金银尽数放进那绣工精美的荷包中,随后将那荷包沾上的灰尘草屑一一拂去,才将东西转递给他。

    “一会寻个机会将东西还给那位小姐吧。”

    汤吴一愣,半晌才怔怔接过。

    他家公子最是温柔,明明生着一双可以拧断习武之人脖子的手,却能将灰尘从发丝般细软的绣线中挑出来。

    他家公子也最是心狠,一早定下的原则半分也不会退让,要用破灭的希望去惩罚那贪婪之人。

    不远处,那偷儿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再难寻踪迹。

    那汤吴身旁的另一名汉子突然开口问道。

    “那小子当真会听从差遣吗?”

    汤吴轻瞥一眼自己的孪生兄弟。

    “方才你不是都瞧见了吗?公子雷霆手段,他哪里敢再耍花样?”

    汤越闻言却摇摇头。

    “我说的不是他,是清平道的那一个。”

    汤吴这才回过神来,犹疑片刻过后亦有所担忧。

    “此番狄墨亲自前来,届时琼壶岛内外必定高手云集。就算他曾在庄中数载、能猜透狄墨的诡计,只怕也过不了李苦泉那一关。”

    “他会去的。”公子琰的声音疲惫却坚定,藏在布巾下的那双眼转动着,“那是他师父的东西。无论如何,他都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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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舫前,盘踞了一上午的贵客们大都已经散去,剩下的三三两两聚在岸边,正同那些船家们低声商议着些什么。

    那是钱多又胆大的好奇之人,不满足于方才的“隔岸观火”,在那些船家的一力撺掇下,也起了乘船去那琼壶岛上看一看的念头。

    几笔生意谈妥,船家们收了到了订银,一个个都有底气了起来,开始就近张罗着人手。

    在这里招工不比城里,城中正经活计大都要一月起结,店家或船家都是城里的熟面孔,两方就算谈些工钱的事也都尽量还顾着些体面。而这城郊日结的活计往往都是最苦最脏的,出力气的只想做完一日工后拿钱走人,不管做的是不是偏门生意,而东家也只管使唤派活,向来不会探究来干活之人的底细。

    几艘大船的船主深谙其道,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买卖了,几嗓子便将等工的人揽了大半过去。余下的人便在那些三两成群的小船中观望着,一边立着耳朵偷听别家谈下的价钱,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讨价还价的口水词。

    一直沉默躲在角落的少年静静看着,待人群渐渐散开来才随之缓缓移动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混迹于这样的人群之中了。与这些伺机分食掠夺的鹫相比,那处小村庄里的人就是温驯而迟缓的羊。

    然而讽刺的是,他只有藏身于这样的人群中时,才会感到游刃有余和安心。

    他模样生得好、瞧着也乖顺,很快便有人招呼他过去,但他并不会次次都有所回应,要先观察那船家和他拉到的主顾,若是觉得有所不妥,便跟着人群低头走开。

    不知是否是因为今年的赏剑大会格外隆重,今日这璃心湖畔旁也格外纷杂,他接连审视了三四拨人,才在一艘有些破旧的商船前停下脚步。

    船主精明得很,用不着边的赏钱想将他套牢,一会说同他一起跑船能习得本领,一会又说好高骛远不如踏实干活。他看得明白对方那点算盘却也并不在意,反正他只是“借船一用”,并不是真的要图这点工钱。

    碎嘴的船主仍在不遗余力地空口画着大饼,李樵低头应和着,偶尔抬眸瞥向不远处日光下荡漾的湖面,水光轻柔似薄纱,他却连凝视片刻都做不到、很快便收回目光。

    从踏上着璃心湖地界后,他便常有种错觉:今年这开在水中的赏剑大会,似乎就是为了对付他这样的人而特意设计的。

    然而天下第一庄庄主现身,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他脚下这条看不到头的逃亡之路似乎终于分出了岔路,一条通向终结这一切的机会,另一条则通向他自己的终结。

    他做梦都想杀了那个人,可事到临头却又觉得每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人立在黑暗中微笑看着他的样子,那微笑是一种笃定,笃定他甚至不敢跨过这些波澜、举刀指向对方。

    他也曾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幻想狄墨早已将他彻底遗忘了。但他又清楚地知晓每一个叛离山庄之人的下场,因为他曾亲手终结那些人的性命。

    他不知道唐慎言当着他的面提起那些江湖风声,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但那个人可能会出现的消息就像粗糙的指甲一样,刮蹭着他藏在衣衫之下的疤,提醒他很多事永远不会淡去,而他永远无法获得平静。

    巨大的不安与战栗感像暗红的炭煎烤着他,令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因烧灼而疼痛,而他只有重新跳入这冰冷的江湖水之中,才有可能得到些许缓解。

    谈妥了交接的时间,得了便宜的船主精神抖擞,胡子都根根立了起来,挂上笑脸便又去张罗起明日的客人来,而那少年也低着头离开,沿着长长的大道向回城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些热情的半大小童迎上前来,手中扬着一张张黄纸不停叫卖着。

    那是在此兜售江湖快抄的细伢子,背后是各路消息贩子,他们会将最近一月的江湖大事撰写成文,随后誊抄在发黄的竹纸上,让这些孩子们四处兜售,一份不贵,只需十几文钱,真正的江湖客却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倒是那些来凑热闹的看客和半吊子们都喜欢买来翻翻、图个乐子,看过后揉一揉丢掉也不甚心疼。

    今日他们已销出大半,便挑拣着落单的客人寻找机会,那神色冷漠的少年长了一张颇令人有好感的脸,可待离近了看清他深色衣裳上的补丁,那些孩子瞬间便呼啦一下散开了。

    李樵继续向前走去,冷不丁又有个半高不高的身影从他身侧经过,跑起来有几分莽撞的样子,他眼神一冷、下意识后撤半步,手已抚上腰间的刀鞘,下一刻那身影已擦着他的衣角而过,消失在那群细伢子中。

    左手微微放下,他这才发现手心竟已沁出一层冷汗来。

    是他想多了。

    以那人的行事作风,就算当真已经找上他,也不会派个手脚如此不利落的废柴来戏弄他,更不会给他反过头去探查的机会。

    李樵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脚要向城门的方向继续走去,整个人却突然一顿。

    他低头望向腰间,只见那条旧得有些发白的腰带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纸花。

    少年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朵纸花,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将那花拿在手中。

    那是一朵黄麻纸叠成的荷花,生着整整齐齐、左右对称的八片花瓣,正中隐隐透着些墨迹。

    方才那群细伢子已不知跑去何处,前方笔直的大道两旁杂草丛生、人影寥落,江湖客们往来穿梭、神色匆匆,似乎根本无人留意他的存在。

    李樵深吸一口气,单手将那朵纸花拆开来。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费了一番工夫才将那张黄纸展平。

    轻而薄的纸片正中只写着两个小字。

    盗刀。

    浅褐色的瞳仁微颤,先前的某种战栗情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却透着落笔之人不容置喙的权威和控制感。

    李樵五指微拢,那薄薄的纸片便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好一个公子琰。当日将他扔在楼中等死,事后竟以为差遣他做什么、他便要做什么吗?如果□□上的折磨能够令他屈服,当年他离开庄子的第一个月便已经被打败了。

    李樵松开手,手中的纸张已化成一把粉末、转瞬间消散在风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而就在此时,先前那群细伢子不知又从那消息贩子手中领来了什么消息,兴奋高喊起来。

    “出来了,今年赏剑大会的彩头出来了!消息保准,只需十文。各位爷瞧一瞧、看一看了……”

    鬼使神差般,少年本已向前走去的身影就这么停住了。

    他转过身来、拦下其中一个孩子,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换来那薄薄一张竹纸。

    纸面上不见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有一副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图画。

    那是一张刀图,下笔很是谨慎,多一分没有、少一分便失了准头,让人不能一眼认出那刀的来历。

    李樵死死盯着那张图,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不远处,另有几个买了消息的人聚在一起感叹着、低语着,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那薄薄的一张纸轻易点燃,即将在这江湖水面上映出一片火光来。

    “青刀啊,原来竟真是青刀。今年这彩头,可真是不同寻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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