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再次回到那雅间的时候,那位丁先生几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他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么。

    先前她光顾着言语上的交锋,并没心思关注其他,眼下终于得空去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便开始觉得那张脸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又是否其实根本没见过,只是因为对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气质,才会令她生出这种错觉来……

    “秦姑娘去了这么久,可还好?”

    对方蓦地开口,秦九叶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潮湿的袖口,又扶了扶头上那根越来越歪的金钗,吸了口气坐回席间。

    “还好还好,只是有些闷,透了透气。”

    丁渺轻轻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担忧。

    “姑娘似乎并不喜欢这船上的氛围,就连那极难得的河神舞,也未曾仔细看上两眼。”

    “舢板坐习惯了,倒有些不习惯坐这大船。至于那河神舞……”秦九叶顿了顿,眼前闪过那些身体残缺、如同提线皮影般的伶人舞姬,如实说道,“……我确实看得费劲。或许我就是个粗人,品不出其中美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丁渺望向她的目光幽深不少,同先前那种温和的眼神突然便不同了。

    “姑娘若是粗人,那这船上其他人都可称之为暴徒。”奇怪的感觉只一闪而过,对方转瞬间便又恢复了平和的模样,“今夜月色不错,眼下又难得这片刻寂静,秦姑娘不妨多看看。”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了。

    秦九叶愣了愣,看一眼窗外便收回目光,一时间也没再开口说话。

    对方刚才那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并无不妥,可细细品味一番便有些奇怪,就好似对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同她独处的机会一般。而方才明明李樵也已离席,对方却并未问起,像是知晓李樵不会再回来了一般。

    罢了,许是她想多了。

    毕竟这两人方才在席间气氛便不算融洽,这位丁先生虽看起来很是知礼守礼的样子,或许也是个性情中人。

    秦九叶暗暗摇头,不想方才心中所想让对方察觉一二,便干脆继续沉默下去。

    只是这一静下来,她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事情。

    那突然出现的心俞显然预示着某种事发或变故,而她此刻对此仍毫无头绪,进而便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对方出现的缘由,想知道李樵是否能追上她,追到后又会如何……

    或许她实在不该再回此处,而是应该立刻动身去寻邱陵,哪怕是去寻陆子参商议对策。

    可她为何没有那样做?为何要坐在这里枯想这些事?又为何要去担心那提刀请命的少年?

    不,她不是担心他,更不是担心邱陵插手此事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她只是心系那尚未归案的逃犯罢了。

    秦九叶第七次抬眼偷瞄窗边沉默的男子,这才发现在自己这般思绪涌动、内心交战,究竟是在等什么。

    从方才回到这雅间起,她便一直在等一个离开的理由。

    若眼前坐着的人是许秋迟,她方才便可不告而别,压根不需要去顾虑太多。可面对这位丁先生,她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失礼。

    一身白衫的男子格外安静,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有种由内而外的死寂感,似乎就算贴得再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流声。这人影攒动、热闹非凡的花船上无人能看见他,他不过只是那八角琉璃灯投出的一抹幻影罢了。

    昨日在那荷花丛中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这种气韵,才使得她虽一直警惕四周,却未能提前发现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丁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秦姑娘为何这般望着我?”

    不想心中所思教人察觉,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先生现下的样子倒是与我初见时有些相似了。”

    “姑娘初见我时,我是何模样?”

    这是什么问题?她总不能说,初见时以为你是那王八成了精吧?

    秦九叶心下一阵嘀咕,面上做出一副仔细回想的样子,又小心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开口道。

    “先生看起来像是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又像是迫不及待要从那水面钻出的荷角一般,看着让人觉得矛盾。”

    她说完,许久未闻回应,抬眼望去才发现窗边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沉寂中又透出些淡淡的光来,分不清那光是否只是窗外月色。

    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随手拿过桌上那掰了一半的莲蓬,一边剥一边反问道。

    “丁先生又为何这般望着我?”

    丁渺笑了。

    他的笑比方才李樵在的时候舒展不少,也使得那张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柔软。

    “我只是有些困惑。困惑为何姑娘只见我两面,却已将我看透。”

    秦九叶神情一顿,剥莲子的手也停在那里。

    她身旁有许多心细如发之人,譬如李樵,又譬如许秋迟,就连唐慎言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而她更多时候只有看银子的本事,生活中并没有太多闲心去观察旁人。

    秦九叶想了想,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她能精准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他们其实有些相似吧?

    她熟悉那种境况,那是常在广博天地间照见渺小自己后的不甘,也是常用那副渺小身躯求索挣扎过后的寂静。早春新雨后,村道变得泥泞,在果然居繁忙生意间少有的闲隙中,她也常是如此望向窗外云雾中的那片远山,并思索自己无聊的人生的。

    可这念头不过钻出一瞬间,便被她彻底打消了。

    对方出身青重山书院,就算只是一无名书生,也强过她这村里走出来的江湖郎中百倍,又怎会和她有着相同的心境呢?

    秦九叶手指微动,那莲蓬上最后一颗莲子也被揪了下来。

    “不过随口一说,让先生见笑了。”

    她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对面的男子也没有追问什么,雅间中再次陷入寂静。

    秦九叶将视线集中在面前那七颗莲子上。

    七颗莲子,剥完若对方仍未开口说话,她便是自请离开应当也不算失礼了。

    灵活的指尖掐上那青绿色的莲皮,一颗颗白胖的莲子落入玉盘之中。

    然而就在她剥到那最后一颗的时候,窗边的男子突然开口了。

    “秦姑娘可与人一同看过烟火?”

    秦九叶动作一顿,心下一声叹息。

    她当然没有与人一同看过烟火,她压根就没看过烟火。何况眼下她哪里有心情同旁人聊什么烟火?

    她将手中莲子轻轻放下,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其实……”

    然而她还未将话说出口,那男子却似乎已经猜到她的心境,先她一步开口道。

    “我知晓姑娘心中有事。但只要片刻,片刻就好。”对方说罢,拄着那把青藜杖站起身来,试着去将那牗窗再支起来些,“就快到燃焰火的时辰了。这窗边的位置刚刚好,秦姑娘至少看上一眼……”

    他话还未说完,下一刻湖中波浪一滚,整个花船跟着一晃,他身形不稳,有些吃力地跌坐回席间。

    秦九叶一愣,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将伸出手去的时候又顿住,只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藜杖上,这才意识到什么。

    她与对方初见时,他坐卧在船里,是以她并未仔细观察过他的腿脚。方才见他拄着藜杖,也下意识认为那不过是读书人附庸风雅的小心思,借口腿脚不便也只是为了早些落座。可此时来看,他的腿脚或许当真是有些病痛的,只因先前控制得很好,寻常人并不会有所察觉。

    可寻常人是寻常人,她是医者,这又是不同的。

    秦九叶心下当即涌现出些许难以摆脱的愧疚之意。这愧疚一来是因为她身为医者,竟对病患之痛如此不察,实乃失职;二来却是因为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秦三友。

    秦三友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也是湿寒入体,这些年腿脚愈发不利落了,却总是奔波在外。她顾不好秦三友,也听不得旁人说起这毛病。说到底,只是她自己那点良心在作祟罢了。

    想到这,她不自觉地对眼前之人开口劝道。

    “先生年纪尚轻,又有不同常人的毅力,这藜杖能不拄还是不要拄了,一边用力对脊骨不好,时间久了生出依赖,好的那只腿都要拄跛了。”

    已调整好姿态的白衫男子额角有些薄汗,但他并未因身体上的不便教人察觉而表现出任何羞愤,只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那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杖头。

    “这是早年在外行走时的习惯了,不在手里握着点什么,总觉得不踏实。我没进书院之前,曾在很湿冷的地方生活过些年月,落下了点老毛病。这毛病不会要人命,但发作起来也是折磨人的,各种偏方秘方也尝试过许多,金银花费不少,如今总算好些了,但时不时总还会找上来。”

    对方一语带过那“秘方”二字时很是自然,然而那两个字落在秦九叶耳朵中,却令她不自觉地一抖。

    难以自已的紧张与心悸过后,她不由得对自己现下的反应有些唾弃。

    其实所谓秘方,本来不过就是行医问药行当中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字眼,如今教那躲在暗处的阴险小人搬弄一番,倒成了可怕的代名词。而她身为医者,没有拨乱反正的志气也就罢了,眼下竟也被带着走,连听到那个词都会觉得禁忌可怕,岂非正中了那贼人下怀?

    秦九叶一凛,面色终归于沉静。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果然居那破烂诊堂,坐堂掌柜面对求助病患时那股令人心安的气韵,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大抵都是如此的。只是有时最金贵的药,不一定是最合适的药。其实不瞒先生,我此生还未见识过什么真正的秘方。我只知道,这世间珍贵的东西不总是闪闪发光、盛放在精致昂贵的容器里的。甘草、防风、黄芪、白术……都是最平凡不过的东西。但能治病救人,就是良方。”

    她一口气说完这一通,随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实在太过气定神闲,有种奸商卖药前大吹大擂、自塑金身的嫌疑。

    “先生不要误会,我虽是做这药堂生意的,可说起这些,并非是要你买我的方子或是旁的什么……”

    她解释的话方才说了一半,面前那听得专注的男子突然便开口了。

    “姑娘年纪虽轻,但对行医问药之事的见解,当真是比许多老郎中还要通透。若是自立门户,定会前途无量,要不了几年,便可贵客盈门,金玉满堂,自成一段杏林佳话。”

    饶是知晓对方言语之中多兴许半数都是客套话,秦九叶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自她挂上果然居牌匾的那一刻,有多少次吃糠咽菜,便有多少次幻想过所谓的贵客盈门、金玉满堂。

    但那都只是她一人所思所想罢了。已经驾鹤西去的师父向来不关心这些,秦三友心疼她却从未看好过她,金宝更是混吃等死的性子。日子久了,她已分不清那块牌子只是所谓的一厢情愿,还是时机未到但终将实现的远大志向。

    而方才,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同她这般笃定地说起这一切。

    她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闪烁的眼神中有些难以察觉的自嘲与落寞。

    “先生所言,我铭感于心。只是不怕先生笑话,我其实早已自立门户。只是店小客少,我这坐堂掌柜也没什么名气,勉强维持一点微末生意罢了,实在谈不上什么有前途。”

    面前的男子仍未移开视线,他的目光沉静而幽邃,声音似乎也是从很深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姑娘可有想过,似你这般的人,却生活得如此不如意,或许归根结底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这世道从未给过你这样的机会?”

    他的语气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很重,重到落在听者耳朵里顷刻间便能惊起滔天巨浪。

    秦九叶不是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深意,只是从古至今、从海内到十二州之外,有人的地方,便有这样或那样的世道。这世间当真存在能让所有人都活得容易些的“世道”吗?

    沉吟片刻,她缓缓开口道。

    “论学识,我自是比不得先生的。我只是觉得,先生所说的世道,不过是这世间之人各出两只脚、踏出的一条道罢了。大多数时候,人是无法决定这路究竟通往何处的,就算走得不尽如人意,也只得寻着足迹、跟着旁人的脚步一起往前走。若想改变这条大道的走向,只靠一人是不够的,需得很多很多人同时做出努力与抉择才行。”

    “是吗?或许你说得也有理,以一人之力行逆天之事,本就是极为困难的。”对方不等她再说什么,下一刻已话头一转,很是自然地便同她聊起旁的来,似乎他方才那番话中的某种沉重只是错觉,“秦姑娘的药堂是何名号?开在何处?改日我定亲自前去拜访一番。”

    涩口的话题终止,无关紧要的闲聊继续。

    秦九叶顿了顿,却并未立刻开口。

    她向来不是个意气用事、莽撞任性之人,而眼下身在江湖地界,她更是加倍小心谨慎、尽量不同陌生人透露太多。可眼前之人总有种让人不忍拒绝的气质,而他方才那一番话更是令秦九叶难以平息。

    她太渴望得到认可了。

    长久以来,她的“认可”都是银子给的。除了灶台下那些不会说话的银角子,她没有听到过哪怕一句简短的鼓励、客套的称赞、不经意间的肯定,让她知晓她所做之事不仅只沾染着金银铜臭的生计,还是她毕生所求、令她欢欣鼓舞的远大目标。

    今夜,就在未曾设想过的一刻,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俗话说,难得一知己,杯酒至天明。大抵就是如此吧。

    她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

    “蔽店名号果然居,不过村野药堂罢了。丁先生沿九皋城西外那条长着野桃树的小道一路向西,穿过一道没有字的石牌坊,再路过几块有些秃的瓜田,过了村口那块长着丁香树的大石头,翻过最远处的那排木栅栏,抬头见到的第一座小院就是了。”

    “莫不是丁翁村?”

    秦九叶一愣,倒是有些没想到。

    “先生知道丁翁村?”

    丁渺点点头,似是回忆一番后继续说道。

    “从前在外云游的时候路过,有些印象。秦掌柜原来是丁翁村的人。”

    秦九叶摇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做生意的地方罢了。”

    “难怪秦掌柜姓秦而不姓丁。”

    秦九叶又是一愣,盯着对方的脸好半天才有些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

    “先生莫不是以为丁翁村中的人都姓丁吧?”

    丁渺也是一顿,随即下意识地回道。

    “难道不是吗?”

    秦九叶盯着那张看起来十分认真的脸许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过后又有些感慨。

    她本以为今夜这场对话无非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下场,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聊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丁翁乃是一味药材,我们村现在也有不少人靠采它为生。不过正经药堂一般称它作丁公藤,丁翁乃是这边村野之中的叫法,丁先生不知也是常理之中。”

    她笑着解释完,丁渺的脸上仍有些许迷茫,随后那迷茫慢慢褪去,只剩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

    “原是我腿脚不便利,未能游历到更多,本想着你生活的村子或许同我祖上有些渊源,原来并不是如此吗?”

    秦九叶察觉到了些许对方的心情,连忙安慰道。

    “村子确实就只是个村子,没什么可瞧的。我若是哪日在城中安了家,定第一个请丁先生来做客,先生到时候若是不嫌弃,也可顺道再来村中看看。”

    她脱口而出这一番话后,才觉似乎有些不妥。

    这些话同一个才第二次见面的人说起,实在是略有些逾矩了。何况对方出身书院,她一个村姑,倒是显得有些不知深浅、有意攀附之嫌。

    却听下一刻,坐在对面的男子已沉沉开口应下。

    “一言为定。今夜约定,还望秦掌柜牢记于心。”

    秦九叶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一连串噼啪响动从湖面上传来,她不由得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中,几艘大船已行至湖中央,烟火自甲板的方向升起、向夜空而去,照亮了半个湖面。

    丁渺的视线自那几艘大船上一扫而过,半晌过后才轻声说道。

    “听闻今年大会胜出的是秋山派的弟子。”

    秋山派?王逍?

    秦九叶心中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今日上午她离开悬鱼矶的时候,湖面上正打得热火朝天,势头正劲的几个门派各相互牵制,秋山派虽表现得较为惹眼,但也并未看出占得了绝对上风。

    又一朵烟火升起,湖面上隐约传来些许嘈杂响动,那是各艘花船上看热闹的宾客发出的声响。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闪亮璀璨的夜空。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眼前却不由自主闪过那少年身上破旧褪色的布衣。

    她垂下头去,正要再拆一支莲蓬打发时间,余光瞥见身下被烟火照亮的角落,手上动作蓦地一停。

    那少年方才落座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纸包。

    那是包糖糕用的油纸,本已有些发皱,却被人整整齐齐地叠成掌心大小的方形。

    窗外烟火声不断,丁渺的视线仍落在窗外,秦九叶飞快捡起了那只纸包。

    被反复叠过几次的油纸已变得松散,方被拿起便有些散了架,露出里面里几块青黄相间的东西来。

    那是一小块石硫磺,虽然还没有完全剔除杂质,但成色已好过九皋城里多数药铺里的陈年旧货,若是放到擎羊集上叫卖定能气歪那奸商老方的脸。

    不过也不怪那老方先前咬着一口价不松口,成色好的石硫磺如此价贵是有原因的。石硫磺乃火石之精所结,多产于热泉附近。而热泉周边地势复杂,远比深山悬崖危险得多,这石硫磺又非寻常药材、有价无市,除非有主顾付下定金,很少有采药人愿意冒险去采。

    为何这纸包中会有石硫磺呢?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吗?他白日究竟去了哪里?是特意为了给她寻这样东西还是……

    “真是奇怪,今夜竟还有官府的人来凑热闹呢。”

    丁渺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九叶猛地回神,一边飞快将那纸包藏入袖中,一边顺着对方目光向窗外望去。

    远方夜色笼罩的湖岸上,隐约有一队人举着火把、骑马而来。星星点点的火光靠近湖岸后便分散开来,不一会隐入湖面闪烁的灯火之中,再难辨踪迹。

    结队纵马,又是从城中方向而来,确实像是官府的人。

    秦九叶垂下眼,拈起盘中莲子搓揉着,试图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许是例行巡视。毕竟这几日也算是江湖集会,官府派人盯着些也不奇怪。”

    丁渺的神情却有些若有所思。

    “瞧着行色匆忙了些,倒像是在缉捕什么人。毕竟在这种鱼龙混杂的江湖地界,最容易藏些鼠雀之辈了。”

    秦九叶强迫自己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可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那个方向瞄。

    她离得有些远,那几人的身形又一闪而过,她分辨不清那是邱陵身旁常跟着的那几个小将,还是那樊统手下那些不长眼的衙差。

    但就算真是官府的人,应当也不是因他而来;就算因为什么起了争执,他腿上功夫是不错的,应付那樊大人身旁的几个饭桶应当不成问题;就算……

    可万一那慈衣针也掺和进来了呢?他一边要追人,一边还要分心隐藏身手和行踪,是否会处处受制、遭人暗算?又或者一切就是那么不巧,他正在此时遇上仇家。宝蜃楼里的盲眼公子,还有昨夜的朱覆雪瞧着都那样不好惹,若是今夜恰巧找上来……

    “秦姑娘?”

    女子没有回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玉盘中的莲子。

    “秦姑娘……”

    啪嗒。

    莲子落盘,秦九叶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丁先生,我突然想起,今夜原是另约了人的。方才与先生一叙忘了时辰,眼下怕是不能继续陪先生看完这场烟火了。”

    丁渺将目光静静投向她,眼神中似乎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无妨。今日能与姑娘重逢,已是一段奇妙缘分。只是不知他日若有机会再见,在下可算得上是姑娘的故人?”

    秦九叶拱手行了个江湖礼,一字一句道。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知己。先生方才一番赠言,在下定会铭记于心。”她言及此处顿了顿,又如实说道,“我这人其实很少交朋友的,便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脸,往往要相处很久才能走近。只是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丁渺笑了。

    “姑娘可知青山与流水的区别吗?”窗外缓缓升空的焰火将他的脸映照出多重颜色来,使得他的神情似乎也随之变幻着,唯有嘴角那点笑意还看得真切,“那些青山永远没有交集,但流水总会相遇。”

    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钻了出来,但秦九叶的心已不在这雅间内,她最后望了望那窗边的男子,遂不再耽搁、转身匆匆离开。

    男子的视线隔着那几层珠帘,就这样目送着那瘦小身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

    窗外夜空中的焰火缓缓坠落、黯淡下去,待再次亮起的时候,雅间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

    头戴短笠的男子抱着刀蹲坐在桌席旁,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盘没什么人动过的生腌河蟹。

    丁渺留意到他的目光,淡淡开口道。

    “蟹肉寒凉,不要吃坏了肚子。”

    壬小寒得了允许,不客气地伸手抓起那青壳蟹,剥也不剥、直接塞进嘴里。

    丁渺看了一会,这才抬起手腕、用那青藜杖敲了敲地面。

    片刻过后,雅间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那船娘的身影隔着珠帘若隐若现。

    “先生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衣针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很好。”丁渺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多了些关切之意,“那位断玉君不好对付,之后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船娘的身影弯了弯,整个人都深深埋下去,声音因某种感激的情绪而有些颤抖。

    “奴家自被山庄除名的一刻起,便已是这水面上的一抹孤魂野鬼。生死都已不畏惧,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先生不嫌,救我等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定生死相随,直至最后一刻。”

    “好。那就让我们等等看,这条船最终会驶向何方吧。”

    船娘躬身离去,那名唤小寒的刀客仍抱着那盘腌蟹,蟹壳碎裂的声响自他牙齿间传出,令人骨头发冷。

    丁渺面色如常,一边望着他的吃相,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壬小寒嘴里塞了两只蟹钳,只能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何事?”

    丁渺的手指轻轻扣在桌案上,视线却落在那盘新剥的莲子上。

    “我在想,若她肯留下来,陪我用完这桌席、看完这场烟火,或许之后的事,也不是不能放一放。她那处小村子、还有那间药堂,我确实是想去看一看的。她若留我小住,我便住上些时日,在她那药堂旁置下一处院子、几间小屋,闲来无事去她那里坐坐,她与我相谈甚欢,日子应当也不难打发……”

    吃蟹的壬小寒停住了,半晌才含着半根螃蟹腿、呆呆开口道。

    “先生是在说笑吗?”

    丁渺也顿住了。

    窗外的烟火熄灭落下,光伴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张脸上消退了,他再次开口时,便又成了平日里那副静水流深、古井无波的模样。

    “自然是说笑的。”他顿了顿,随即声音中带了点笑意,“甲十三应当是去追慈衣针了,你可愿去凑个热闹?”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瞬间便忘了方才的对话,然而他随即想起什么,又有些不相信地开口道。

    “先生不是说,今夜人多眼杂,不让我上蹿下跳的吗?”

    丁渺目光掠过那女子方才坐过的位置,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改主意了。你去将我们的人带回来,顺便会会他。必要时,可让他吃些苦头。”

    兴奋的光从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地眼中迸射而出,他那向来沉稳绵长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中有种压抑过后的急迫,嗓音听起来怪异而沙哑。

    “当真?吃些苦头是怎样的苦头?若我不小心杀了他怎么办?”

    拄杖的年轻男子抬起眼皮来,声音中透出一股凉意。

    “你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了吗?”

    壬小寒垂下头来,手中的螃蟹腿也跟着耷拉下来。

    “先生莫要生气,我不杀他便是了。”

    丁渺抬头看了看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些,随后直接用自己新衣的衣袖擦去对方嘴角的油渍。

    “说得这般轻巧,你未必真能杀得了他。毕竟他离开山庄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叫小寒的刀客抬起头来,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有种不可撼动的偏执。

    “我能杀得了他。先生不信我吗?”

    丁渺收回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意。

    “我信你。只是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些,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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