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水渐渐停歇了,太阳还没出来,空气冷飕飕的,黛绡河两旁起了雾。

    大雨下了一夜,村头的土路上积满了泥水,早起的佃户四处寻了些碎石块垫了垫,路过的人便都踮着脚尖在那些石块上落脚,偶尔有人失足,便要叫骂一声、带着一裤腿子泥水过一天了。

    冬歇春醒,乍暖还寒,这天就是这么变来变去的、让人难受。

    普通人难受,身子弱些的更难熬。譬如这得了肺病的,最怕冷热交替、更换季节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要犯咳,一咳便停不下来,虽然不是要人命的毛病,但也能折腾得人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觉。

    窦五娘此刻便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果然居前,一边抖落着裙角的泥水、一边提着嗓子在柴门外叫早。

    “秦掌柜!秦掌柜!秦……”

    她喊上几声便夸张地咳上两下,可那果然居的破门依旧紧闭,塌了一半的院墙里安安静静,什么声响都没有。

    窦五娘不死心,心道对方是计较她上个月赊的那几十文钱的苍蝇账,所以才在这同她装死,于是提起半湿的粗布裙摆,又转到院墙东侧。

    东边是厨房和煎药的药垆,平日太阳还没升起便开始冒白烟,一直冒到太阳落山。

    然而今日,那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烟囱也是毫无动静。

    难道当真不在么?窦五娘一阵狐疑。

    可那咳疾当真要人命,若去城里绿松堂拿药耽搁大半天不说,至少要多花几十文钱,她左思右想、终于狠下心来,决定再试一次。

    “秦掌柜!我是来还上个月的账面的,若是不便,我就下次再来好了……”

    她话音还没落地,便听那院中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衣衫散乱、头发乱糟糟的身影光着一只脚疾行穿过院子,“呼啦”一下子打开了院门。

    ”原来是窦五娘,昨夜正理账理到您那份,您今早便找我来了,真是来得正好。没有等太久吧?“

    窦五娘眉毛抽搐,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没有。“顿了顿,她又踮起脚往对方身后瞄去,“不过你今日为何迟迟不开门?莫不是昨天夜里……”

    窦五娘眼珠乱转,秦九叶就卡在门那,防得是滴水不漏。

    “昨天夜里雨太大、吵得很,今早又教鸡鸣扰了起来,方才是在补眠呢。”

    窦五娘显然是不信的。

    这果然居破落的,什么时候还养过鸡?她秦九叶不去偷别人的鸡就算好的了。

    秦九叶怎会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却自始至终都一脸微笑,硬是不打算放人进去。

    这窦五娘的嘴可比唐慎言那茶馆子里的茶壶嘴还能倒,莫说她救了个元漱清,就是她帮隔壁陈老六的母猪接了生,隔天有几只猪崽都能传得村里村外人尽皆知。

    僵持了一会,那窦五娘终于想起了自己今日过来的原因。

    “上次的药,秦掌柜再给开一份吧。”

    秦九叶不慌不忙地撩开衣摆,从奇怪的地方掏出一包药来,笑得很是得体。

    “这几日变天,我寻思着你可能要来找我,一早就备下了。”

    饶是打交道这么些年,窦五娘还是对眼前这个干瘦丫头有些说不出的又敬又怕。

    谁不知道果然居的秦掌柜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只能在这泥沟里翻腾了。

    这么一想,窦五娘的心里又平衡了些,伸手便要拿那药包,对方却伸出另一只手来。

    “这副三十七文钱,加上先前的账面,一共一百八十三文整。”

    窦五娘盯着那破烂黄纸包着的药包,缩在袖笼里的手快如闪电般伸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秦九叶手里的药包便到了她手上。

    “先记账,下回再结。”

    窦五娘药包到手、脚下生风,瞬间已在十步开外,秦九叶张了张嘴,低头看了看自己只穿了只破袜子的左脚,苦笑一声转身回了柴门中。

    积了水的院子里,金宝正缩在廊柱后偷看,见秦九叶回来连忙抄起一旁的簸箕、假装颠了两下。

    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后,又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金宝终于有些忍不住、回过头来。

    “怎么了?”

    下一刻,他后脖颈上露着的那撮毛就被狠狠揪了起来。

    “我让你备个寻常的止咳方子,为什么要多塞五钱的甘草进去?以为我掂不出来吗?!”

    金宝一阵哭嚎。

    “我就是手抖了!”

    “手抖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不就是瞧上人家给村东薛家说了个媒?人家薛四是那隔壁榆香村正儿八经的庄头,家里有田有牛还管着一群佃客,你有什么?!你这脑袋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一通发泄过后,她终于松了手。

    两人都气喘吁吁,又目含怨气地对视了片刻,同时挪开眼,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进屋去瞧瞧他,你去把我昨夜备好的药煎上吧。”

    秦九叶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里屋走去。

    摸了摸肋间,她默念:不生气、不生气。

    要不是她向阿翁发过誓,不赚穷人的买药钱、救命钱,她定是要用药铲敲开那窦五娘的脑袋瓜!

    她小时候习医认药是老秦托了个老郎中领进门的,后来虽然懂得多了,都是自己找医书来看,但答应了对方的事还是不能违背的。

    这些年,因为这一句誓言,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穷、熬过的坎不要太多。

    穷苦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人会去药堂买药。真要是来了,那定是忍不了了,各个都是急症,就算拿不出银子,她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象征性地收一些,往往自己还得倒贴。

    有钱人家倒是有事没事就爱开几副药来养养身子,出手也都大方,压根不会计较那千年老参和普通山参之间是不是只有几根须子的差别。

    可那样的人家是不会来果然居这样的破地方开药的。城里的回春堂、百年居、宜人舍会变着花样地留住这些贵客,只要银子给到,让他们去开炉炼丹都不是问题。

    秦九叶反正是不会炼丹的。

    她只会种药、采药、熬药、开药。

    所以她越来越穷,果然居也越来越破。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她找到一条生财之道。

    那些江湖门派不似城中富贵人家那般讲究,若遇险境更是如此,偏偏行走江湖的人伤残意外都比寻常人家多得多,便是独自一人好好待着,也是有可能练功岔气、走火入魔。

    这时候若是有人及时伸出援手,来几副逆转乾坤、起死回生的神药,便是要上几两银子,多数人也都是愿意的。

    有时候运气不佳、去晚了,她也不会空手回来,挑几具看起来衣着霸气讲究的尸体背回来,等着门派上门领尸首,顺手讨要一点背尸钱。

    就这样,这些年她竟也攒下了不少银子。

    想到她那横平竖直、整齐码放在钱盒子里的银子,秦九叶胸腹之间的浊气终于清了些,她几步跨到屋内床榻前,细细检查起那元漱清来。

    昨夜,整整两大盆清水都化作血水,她才将那人身上粘着的血衣一点点剥离下来。

    她向来是舍不得点太多烛火的,加上雨夜奔袭实在困乏,来不及细看便倒头睡着了。眼下光线亮了起来,她这才看见那血衣之下是一具怎样的躯体。

    饱满的胸廓,收紧的腰线,胸腹间匀称细腻的肌理随着呼吸而起伏,每一寸筋骨都透出一种蓬勃的力量,仿佛能听到血液在其下奔流的声音。

    秦九叶不禁“啧”了一声。

    跟九皋城外那几个辟谷饿得瘦竹竿一样的云游道士相比,这仙体瞧着未免太过壮实了些。不过她也没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或许那些真正的得道之人就是这般样子也未尝不可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肚子和枯瘦如柴的手臂,突然有些又羡慕又嫉妒。

    “这方外观的伙食,可当真是不错。”

    秦九叶感叹完,从药箱中取出一排毫针来,快准狠地在那副躯体上行了一遍针。

    金宝煎上了药,又将她先前备好的药膏拿了来,似乎早就忘了方才的不快。

    “我看他快死了,你这方子能行吗?”

    “他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处不成?!”秦九叶“呸”了他一声,接过那药膏飞快捣鼓起来,“如今这躺着的可不是方外观观主,而是你的财神爷爷,这个月还能不能揭开锅就看我这副药了。”

    啪,秦九叶手中的药膏糊上了那人的几大要穴,手法利落、一气呵成。

    一旁金宝见了,不由得咂咂嘴。

    “你这膏药只能外敷,当真能起作用么?而且看那外伤血早已止住了,他却一直昏迷不醒,怕不是五腹六脏已经被震碎了。”

    “他确实伤得不轻,就这外伤已经很是凶险,加上伤他的人气力溢散、怕是已入筋骨之中,他还能挣扎逃出生天已经是烧香拜佛了。当然,他若没遇到我,就是再能折腾现下肯定也是死透了。”

    秦九叶对自己的医术有几分自信,这自信乃是多年讨生活历练出来的。

    为了救活他,她可是下了血本。

    想起自己抓起半两碎参时颤抖的手,秦九叶心中一阵苦涩,幽幽抬头望向金宝。

    “你怎地还不走?”

    金宝扶着门框,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

    “你昨日说是出去买米,结果空着手回来,如今又熬了一夜,我快要饿昏了。你若再不去买米,可能就要多花几两银子买棺材了。”

    “后日、后日一定去买米,再来一只鸡!”秦九叶大手一挥、气势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生活的绘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等我救活了这观主,送回到方外观去,定毫不手软地狠狠敲他们一笔银子。到时候别说一只鸡,天天吃鸡都不是梦!”

    金宝在一旁听着,嘴角的口水险些流出来。

    “你最好说话算话。”

    秦九叶转过头去,将慈祥的目光投向那塌上的人。

    “为了我们的鸡,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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