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起来,一棵树没有的内院空地上开始热得站不住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这院内如今只剩下两人。

    秦九叶擦了擦脸上的汗,眯起眼偷瞄站在前面的那中年男子。

    排在她前面这位名唤康仁寿,乃是回春堂的大掌柜,也是九皋城众多医馆里名号颇响亮的一号人物。据说那康家祖上三代行医,他本人还曾入宫为帝王随诊过,现在还随身带着那御赐的金葫芦呢。

    这康仁寿摸着腰间的金葫芦,打从方才进院起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金葫芦是否真有金子、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仙丹灵药,秦九叶是不知道的。但她知道这康仁寿一定非常有钱。

    她去过回春堂,那里的白术卖到百八十钱一两,比市价贵上两倍,更莫提那些特制的丸散膏丹、酒露汤锭了。其中卖得最好的药汤是回光汤,名头听着厉害实则就是祛湿消肿的薏仁水做底子兑了些其他,可城中有钱人家还是喜欢光顾那里,每月都要在那花上不少银子,将那回光汤买来当水喝。

    而果然居呢?就连救命的药材都恨不得是赔钱卖的。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虽说如此,那康仁寿的医术应当还是不差的。此人年轻时还著过几本医书,她都一一读过,当中许多见解也算独到,只是用词太过独断,不难看出下笔之人是个恃才傲物、刚愎自用的性子。

    半柱香的时间终于过去了,雕花窄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城外来的神医郭氏眉头紧锁地跟在紫衣婢女身后走了出来,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多说,便低着头从另一侧月门离开了。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隐隐有些雀跃。

    瞧对方这架势,应当是没诊出什么来,连方子都没有开。她虽然排在第七个,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

    送走郭神医,那紫衣婢女已将目光转过来,却是越过康仁寿直接看向她。

    “秦掌柜,请吧。”

    秦九叶一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康先生不是还没……”

    “康先生要最后一个问诊,秦掌柜先请吧。”

    这狗屁回春堂架子还不小,非要最后一个出场显得自己卓尔不凡、见解独到么?

    秦九叶瞥一眼那神情倨傲的康仁寿,自知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深吸一口气,拎起自己的小破箱子,进入那道雕花窄门中。

    一入屋内,秦九叶便觉一股燥热之气迎面而来,掺了香料的计时香燃烧过后的浓郁味道,像是一条条小虫、顺着人的鼻孔直往人脑壳里钻。

    她重重打了个喷嚏,随后连声道着不是。

    那叫心俞的婢女看也不看她,走到那面垂着的纱帘前便停了下来,点燃半根新的计时香。

    “秦掌柜便站在这问诊吧。”

    她低声应下,借着低头放下药箱的工夫小心打量四周。

    这房间封闭得也太好了些,不仅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就连窗子都是钉死的,内里还挂了厚厚的帘子,只有正中地面上有个铜丝炭盆、发着一点红光。

    “在下果然居秦九叶,敢问二小姐这病,可是一点风也见不得吗?”

    帘子后一阵沉默,片刻后才响起一道柔弱婉转的声音。

    “是,只要见了风便会头痛。”

    她诊过不少病入膏肓之人,太过熟悉那种油尽灯枯的声音,眼下这苏沐禾确实是个有些气弱的女子,但真要说病重,似乎倒也不至于。

    况且,若只是不能见风,有必要将窗子内都挂上帘子吗?

    秦九叶沉思片刻继续问道。

    “光也见不得吗?”

    这一回,没等那帘子后的声音回答她,那紫衣婢女却接过话来。

    “小姐夜里难寐,白日里需要补眠,不喜有光透进来。”

    这是什么怪毛病?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自然睡不着。何况还没见过哪个人,为了补眠一直在个不透光的屋子里从早待到晚。

    秦九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

    这苏沐禾得的一定是怪病,否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来郎中挨个问诊。何况富家小姐兴许娇贵些,只是有些不舒服便会兴师动众也说不准。

    她定了定神,跪坐在蒲团上、小心打开随身的药箱,掏出一根磨得半秃的炭笔做起诊录来。

    “我瞧这屋内还生着炭,小姐可是有些畏寒的症状?”

    “畏寒……倒也谈不上。”纱帐后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疑,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只是手脚常常冰冷,若不在暖和些的地方,便觉得有些僵硬、做事不大利落。”

    年轻女子有些气血亏欠的毛病都算正常,只是不知这是否就是症结根本。

    “小姐还有些什么不适,不如一并说来听听吧。”

    纱帐后的声音开始一板一眼地说道。

    “就是晚间时常发热,伴随心悸、盗汗,晨起时便会好转,但一见光便头疼得厉害。吃了些伤寒药不见好转,好像反而将胃口吃坏了,连着几日都没什么食欲,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了。”

    秦九叶有些沉默。

    除了不喜见光这一点外,苏沐禾的其余症状看起来同寻常的心阴亏虚亦或是气血不足没什么太大分别,但若只是寻常小病,苏府自己的郎中也不可能昏聩到这种程度,愣是诊不出也医不好。而从前面那五个问诊完毕的老头脸色上来看,定是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那么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苏二小姐并未将全部病症如实相告。

    听闻世家名门出身的年轻子女,都将名声看得很重,特别是寻医问药上的事,从来不肯假借外人之手,生怕落下什么话柄。

    秦九叶没接触过这样的病患,她的病人都诚恳得很,有时恨不能将病症落笔成书塞给她,只求她能速速抓准症结所在、药到病除。

    是病得还不够重,所以觉得问诊也无关紧要吗?可如果真是如此,又为何要重金请人来看呢?

    她对眼下的情境十分地不解,但也束手无策、更不能出言相逼。

    不诊脉的情况下,继续询问病症可能收获不大。思索片刻,她只得调转了问诊的方向。

    “小姐近些日子都吃过些什么?”

    纱帐后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一百两金子就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秦九叶逼迫自己将察言观色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吃了什么这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对方有犹豫,说明要么确实是没怎么吃过东西,要么则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她决心主动出击、循循善诱。

    “可曾入口过未完全烹熟的食物、或是吃过什么平时不太常见的食材?”

    苏沐禾依旧没有开口,而纱帐旁的紫衣丫鬟开口接道。

    “未曾。”

    秦九叶不肯放弃,一定要把这问题追根究底地问明白。

    “小姐近来一个月,可曾出过府、去过山野或村落?”

    那紫衣丫鬟终于看向她,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地警惕。

    “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九叶连忙伏低了身子,声音中透出恳切。

    “在下没有刺探小姐行踪的意思,只是俗话说病从口入,许多疑难杂症到最后往往始于微末。小姐常年生活在府中,起居生活都有人细心照料,但若走出门去,便有接触异类庞杂的可能,有些细枝末节若未顾及到,是有可能埋下染疾的隐患的。”

    半晌,那帘子后的人才缓缓道。

    “出过府、但未曾出过城,也没有去过什么山野村落。”

    “那可曾无意中磕碰过,比如……不小心割破手指之类的?”

    “未曾。”

    秦九叶再次陷入沉默。

    望闻问切,其中闻这一环节,不仅是要听生息,还要通过闻气味来判断病患情况。

    她并没有闻出这屋里有任何病体散发出的可疑气味。只是除了那计时香燃烧时的气味,屋里似乎有人用过清创的药酒,虽然只是很淡的味道,但因为这房间密不透风的缘故,她一进屋子便察觉了。

    受伤的人是苏沐禾吗?若真的有过外伤,方才为何要说谎呢?这问诊问得委实心烦,还未同病魔交上手,倒要先同人斗法几回合,真不知是看病还是查案。

    “除了方才说过的症状,小姐当真再无其他异样?”

    那纱帐后的人又停顿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有时、有时会觉得口渴,不喜听到吵闹声响,心绪也会有些烦躁,发起病来……”

    那声音还未说完,一直立在一旁的紫衣丫鬟却突然出声打断。

    “这几日春燥,小姐又在屋里闷了太久,才会如此的。”

    秦九叶还要再追问什么,那心俞已然站到了自己身后、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半柱香的时间已到了,秦掌柜请吧。”

    香案上的香灰落了一地,可那燃着的香明明还剩下寸长。

    秦九叶没说话,起身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那纱帐的方向。

    帐子后静悄悄的,依稀能从悬着珠帘下看到一双小巧精美的绣鞋,鞋头坠着的米珠上沾了些细土草屑,可不像是许久没出过屋的样子啊。

    收回视线,她又暗暗摇了摇头。

    这黑乎乎的屋子里,当真是有些古怪的。可这古怪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罢了,规矩是人家定下的,正主还没着急呢,你一个拿钱做事的急什么呢?

    “有劳心俞姑娘带路了。”

    ******  ******  ******

    曲折的游廊狭窄而幽长,两侧没有窗,头顶也不见屋梁,好似在这闹市中凭空劈出的一条幽冥暗河,河里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瞧不见这河中潜行的暗影。

    两侧墙壁薄而坚硬,隐隐有嘈杂纷乱的人声传来,一会是那米店的吆喝声,一会是酒楼茶楼对饮宾客的喧闹声,一会又是那花街后院准备接客的花魁的嬉闹抱怨声。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最终归为一片死寂,只留这暗道中前行之人的心跳呼吸声。

    老陈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突然消失,李樵又继续前行了几步,发现这条窄道已到了尽头。他顿了顿,俯身在四周摸索起来,随后发现了一条开在低处的暗梯。

    他没有急着追上去,而是先小心推开那块挡在暗梯前的挡板。

    红色的光亮从下方透出,隐约是火光的颜色。

    低低的交谈声响起,李樵小心凑近挡板前的缝隙,向下望去。

    那是一处瞧不见窗户、也没什么摆设的空房间。房间正中摆了一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生着满满的金丝炭,炭火的高温将四周空气炙烤得变了形,火光在陈旧的木板上投出一圈波动的光晕,房间四角却还是黑乎乎的一团。

    真是奇怪,竟有人在这四五月的天里生这么旺的炭火。

    老陈就单膝跪在那光晕边缘处,身板子再也看不出平日里懒散颓丧的模样,行的是江湖中刺客复命时的扶额礼。

    “公子,东西我带来了。”

    他说罢便从腰间的绑着秤砣的破袋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恭敬举过头顶。

    片刻后,一只手从那黑暗中蓦地伸了出来,轻轻接过了盒子。

    “有劳陈先生。”

    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低低传来。

    说话的人似乎有些倦怠,又或者是因为生病而有些虚弱,总之听得有些断断续续。

    但李樵还是认出了那声音。

    那是雨夜中的清平道上响起过的声音。

    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那声音忽然便清晰了起来,如一瞬间化了形一般穿透那房间和他面前的挡板,一字不落地钻入他耳中。

    “久别重逢,先生何故居于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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