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壶岛山崖嶙峋、遍布奇石怪洞,传闻早年朝廷选址此处做监牢时,曾派人清点过岛上各处石窟,以能容纳百人为标准,共记录下大小石窟三十三洞。

    但秦九叶第一眼望去的时候,便觉得整座岛上绝不止那三十三个洞窟。

    至于为何最后止于此,大抵是因为那在岛上勘察的士兵实在不想继续下去,便只报了三十三这个数字吧。毕竟天高皇帝远,那皇帝老儿总不会闲到亲自跑来这荒岛上确认一二。

    琼壶岛很小,小到一个璃心湖便可将其容纳。但琼壶岛也很大,大到遍布无人探尽的幽深处,而幽深处又藏着不见天日的秘密。

    白日里的琼壶岛将真面目藏在和煦阳光之下,而随着夜色降临,它才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

    今日的璃心湖上没有日落,太阳早已被越来越厚的云层吞噬,只余一点昏黄的光。暮色沉沉中,整个岛的轮廓变得漆黑而巨大,其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令人分不清那确实只是倒影,还是掩藏在水面之下的另一个鬼魅世界。

    岛西北方位的湖面上偶尔亮起几点灯火,那是各门派的船只准备登岛的信号,闪烁的光亮将四周化不开的黑色撕开一道口子,转瞬间又被两侧高耸悬崖投下的影子所吞没。那些陡峭山崖向上延伸进即将降临的夜幕之中,化作通天石柱,与遮天蔽月的乌云连作一片,仿佛苍穹盖顶,令人倍感压抑。

    风雨欲来,星月无光,那位等待夜观七星连珠的书院先生,今夜看来是不能如愿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秦九叶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颈,终于收回望天的目光,专注于脚下那条遍布细小石子与螺壳的小径,跟着邱陵向整座岛的腹地而去。

    绕过几块巨大礁石,身后水声渐渐不闻,复行百余步,碎石小径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粗糙岩石。这些巨大石块同整座岛上的山体相连,路迹便似一条裂进山体的缝隙,四面八方汇聚与此的江湖客先后从此处涌入,犹如蚁封穴雨,恰应了今夜风雨欲来的璃心湖。

    待行进那山体之中,四周便彻底安静下来,就连风声也消失不见。脚下石道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上行下潜、左突右支,好似有一条善遁地之法的巨大怪虫曾在此出没,将那些青黑色的礁石穿出一个个大洞来。那些大洞在风雨的侵蚀下各自相连交通,中间又生出许多天生桥。石桥高低错落,抬眼望去有七八层、低头望去又有七八层,其间落差虽不比百丈悬崖,却也令人生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来。

    从石径到石道再到石桥,脚下的路越发有些难走。石桥两边空落落的,连处抓手也无,秦九叶起先走得还算镇定,可途径一处之时无意中往下瞥了一眼,整个人瞬间便生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战栗感来。

    原来她从进入此处便开始冒汗不是没有来由的。这些交错的洞穴底部藏着如经脉般交错的滚烫热泉,热气从脚底下蒸腾起来,偶尔有风穿过之时才会散开片刻,而后又迅速聚拢,将那些沸腾的泉眼遮盖住,营造出一副仙气飘飘的假象来。

    她脚步略微滞缓,前面的人便瞬间察觉到了。

    邱陵转过身来,下意识便想伸出手去,可那女子见他回过头来,以为他是在不耐烦地催促,当下顾不得擦那一头冷汗,点着碎步赶上来。

    半抬起来的手缩紧,他终究还是转过身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只是脚步放缓了不少。

    “秦姑娘惧高?”

    她惧高吗?可是她去过比这更高的地方。不知为何,上次在那城墙之上,她并没有这般胆战心惊的感觉。

    秦九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脚下,嘴上连声回应道。

    “没有的事,三郎不必多虑。”

    “那便是怕黑了。这四周光线不好,确实容易看不清脚下……”

    对方本是好意,可不知为何听在秦九叶耳朵里,莫名便有种被人嫌弃了的感觉。

    她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道。

    “在下一人打理药堂,经常在山间行夜路,怕黑便做不到今日了。”

    前方的身影一顿,半晌微微侧过身来。

    “你若是不介意,可抓着我的剑鞘。”

    秦九叶望了望那伸向自己的剑鞘,又抬头看了看那递剑之人的神色,终于确认对方并非在同她玩笑。

    果然不愧是断玉君,即使深入江湖腹地、到了这荒岛之上,也不忘克己守礼、毫不逾矩。又或者,人家只是不愿同她走得太近,但出于对同行之人的关心,这才想出这折中之法,她若扭扭捏捏是否会让人误会不识抬举了?

    许是半天不见她回应,邱陵终于转过身来,犹豫片刻后低声道。

    “此处虽是江湖之地,秦姑娘却非江湖中人,我也向来并不欣赏那些自诩豪放、实则唐突的做派,不想因此引你不快。只是引路是小、失足是大,你若愿意同我站得近一点,我心中也能踏实些。”

    对方越是展现他的君子之心坦荡荡,秦九叶便越是有些不好意思。

    邱家到了如今这一代当真是分裂得厉害,弟弟是心窍上长了个人,哥哥却是肚里揣着个实心秤砣。

    只是抓着这剑鞘于她来说并无太大助益,撑死也只是多些心里上的宽慰罢了,倒显得她似个小孩子般需要人看顾,她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神色变幻一番,她最终还是慢吞吞伸手握住了对方伸来的剑鞘。

    “如此,便多谢三郎了。”

    嵌了铜铁的漆木剑鞘透着微凉,握在手心显得格外冷硬,她低头匆匆瞥了一眼,依稀看到那剑鞘末端似乎嵌着一块莹白的玉,很是雅致好看。

    她来不及细瞧,那剑的主人便已拉着她向前走去。

    蜿蜒石桥前后不见人影,四周再次静下来,只闻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石壁间单调回响。

    邱陵自始至终都目视前方,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死寂,陆子参的叮嘱便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先前在船上的种种表现,心下莫名开始打起鼓来。

    略微思索一番,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秦姑娘可知,上月那城南四条子街的大火,实则另有隐情?”

    这问题问出,四周的空气便瞬间又安静了几分。

    遥远的回忆瞬间涌回脑袋,秦九叶不由得喉咙一紧,半晌才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

    “听闻是同宝蜃楼有关。”

    眼下已走到这一步,她不想欺瞒一同查案的伙伴。而凭她对邱陵此人的了解,对方突然对她提起半月前的旧事,只怕并不简单。莫非他已生疑,此刻是在试探她?

    秦九叶眼瞳微颤,两条腿越发有些软了。

    她的反应落在邱陵眼中,不禁令后者的疑惑更深。

    他提起此事,本是因为看她走这石桥太过紧张,想着主动聊起案情缓解一二。但现下来看,对方显然更紧张了。莫非是因为宝蜃楼出事那日给她留下了些不好的回忆,此刻回想起来才心有余悸?

    这厢想罢,他沉声继续说道。

    “此楼是惯常做这江湖生意的地方,习惯了装神弄鬼,一朝曝露在阳光之下,便原形毕露、不足为惧。我差人暗中探查,已几乎可以确认,宝蜃楼背后的真正主人,乃是名为川流院的江湖暗庄。他们是做江湖外八行生意起家的,宝蜃楼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李樵口中那瞎眼公子是川流院的人。只是那样一个手段了得之人,当真揣着一颗做生意的心吗?只怕做生意是假,以此作为掩护行事是真。

    秦九叶神色更加凝重,随即想起什么,不由得追问道。

    “可有这川流院的更多讯息?我那位说书的朋友没戏唱的时候倒是提起过这三个字,可除此之外,我似乎从未在别处听过其名号,可见其背后之人行事低调谨慎,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面前闪过听风堂那古板中透出几分贼心眼的说书人,邱陵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

    “此院来历确实神秘,似乎并非出自哪一门哪一派,便是某一日凭空出现,从显露到现在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已迅速跻身江湖暗庄首列。传闻那位院主除了暗中插手江湖之事,亦同朝中有些往来,或许想要图谋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多。”

    听到这里,秦九叶心头那点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再讲俗一些,出头的椽子总是要先烂的。若想借助江湖力量图谋一些非朝夕之间可成的大事,一开始就要做好藏匿销迹的准备。以武学为基础自立门户当然是最快的选择,但却不够隐秘,且过程中难免会被竞争者盯上。但以“外八行”起家便大有不同了,这些技艺营生只算得上江湖末流,入不了正统门派的眼,自然对其关注便少些,等到有所察觉时,对方早已发展得树大根深。

    宝蜃楼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川流院中之人究竟要做什么呢?当初他们找上李樵、逼他服下秘方又是为了什么……

    她这厢陷入沉思中,邱陵的声音却冷不丁响起。

    “秦姑娘此番答应与我一同前来,是否也是猜测那川流院中之人或许也会现身于此,所以才想一探究竟?”

    秦九叶一凛,竟有种“以权谋私”被人当场拆穿的感觉。

    调整一番心绪,她尽量神色如常地回应道。

    “正是如此。川流院与秘方一事脱不了干系,若当真能与之对峙一番,定会有所收获。”

    她说完这一切,手心已冒出一层汗来,紧张令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对方的剑鞘,也令那剑的主人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邱陵隐约知道,此时并不是确认那个答案的最好时机,但他也并不知道何时才算“时机正好”。

    这不能怪他。

    从他二十岁入行伍至今,但凡月甲穿在身上,他做过的每一件事从未有过半点私心。

    但今夜他脱去了那身甲衣,像是一道缠绕已久的封印被短暂解除了一般,那个念头便似野草般发了疯地钻出来、在他心底生长。

    他想知道那个答案。

    就一次,就这一次。

    就让他的私心得到一次满足吧。

    远处跳动的火把光线在他那袭青衫上镶了一层暖色,他又将那个问题问了一遍。

    “除此之外呢?秦姑娘当真没有其他所图了吗?”

    秦九叶望着对方那张清冷如玉的侧脸,突然有些看不懂那张脸上的神色,心下越发忐忑,半晌才迟疑着答道。

    “我并非江湖中人,踏上这江湖地界本就是为追寻真相。除此之外,还能图些什么呢?”

    她说完这一句,似乎生怕对方再继续追问什么,连忙望向前方石桥尽头那道若隐若现的石门。

    “这岛上看似荒凉,可到底也聚了不少江湖中人,三郎与我聊起这些事是否该小心些?毕竟隔墙有耳……”

    她话还未说完,前方石门两侧隐蔽处“呼啦”一声站起十数个人影来。

    邱陵神色一凛,腰间长剑瞬间已经出鞘。

    秦九叶只觉得手中一空,也是吓了一跳,下一刻眯起眼望过去时,却在那十数个黑影中看到了些眼熟的面孔。

    她昨日才在那湖边的悬鱼矶上见过这些人,他们正是这几日在附近蹲生意的黄姑子。

    只是相比第一日湖面上“百尾过江”的壮观景象,今日登岛来的黄姑子总共只得一十几人,都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才走到这里,但一过石门便算是彻底踏上天下第一庄的地盘,他们不敢再迈进一步,只能蹲些“门外生意”。

    而过去这几日间,秦九叶已摸到些习武之人的特性。他们耳目都比寻常人要厉害些,但其实更多时候,他们并非真的听到或看到了什么,而是感觉到了杀气和恶意。反之,若你只是抱着些做生意的心态站在一旁,对他们来说便同路旁的一棵树没什么区别。这些黄姑子不带杀气,又精通藏匿之术,所以才会令邱陵这般警惕之人没有察觉。

    秦九叶看明白了这一幕,正要示意邱陵不必太过紧张,突然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喊。

    “杨远志?”

    秦九叶的心咯噔一声响。

    早前她便想过,自己用“杨远志”的名头混江湖地界,今日登岛用回“秦姑娘”的身份可谓刚刚好,可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调的一张脸,竟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而且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昨日才刚听过。

    秦九叶猛然间想起什么,连忙头一埋、脸一扭便想迅速离开,那一群黄姑子中已站起个头顶黄皮子小帽的身影,正是那昨日同她一起面诊过元岐的七姑。

    七姑自觉没有认错,登登几步便追了上来。

    “这不是妙手回春的针法大家杨远志?昨日一别,今日便再相见了,你我这缘分还真是不一般。”

    是啊,这两天也不知是怎地了,随便一个人都能同她有个“两面之缘”,搞得她现在对这“缘分”二字已有了些说不清的恐惧,只怕这“缘”一个不小心便长歪了去,彻彻底底变作一段孽缘。

    一旁的邱陵已向她望了过来。他显然并不知晓那“杨远志”的故事,但他向来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一时间并未开口追问什么。

    秦九叶见状,连忙将那七姑拉到一旁,换上一张谨小慎微的脸、压低嗓子道。

    “我今日也是出来替人办事的。这世家子弟,难伺候得很,脾气也不好……”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七姑不客气地打断。

    “妹妹何必同我在这和稀泥?那分明是昆墟的断玉君,江湖上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你何时勾搭上这样一号人物?看在你我昨日同生共死过的份上,便慷慨些、将我也带上如何?我保证只是想进去开开眼界,定不会耽误你同断玉君情意绵绵……”

    秦九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倒是想情意绵绵,可她就是这劳心劳力、受苦受累的命,今夜自己能不能顺利从这岛上撤退还是未知,岂还有心思顾及旁人?

    想到这,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声音中带了几分凉意。

    “我确实是有要紧事的。你莫要硬是缠着我,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

    那七姑却并不害怕她的态度,显然经历了昨日的事后,已将她当做自己人,当下有些不屑地哼了哼。

    “什么要紧事?不就是银子的事?你若不想分我财路,直说便是。我也是瞧你初来乍到、怕是不懂规矩,这才好心想要在旁提点你一番呢。”

    也不知是谁要开眼界,现下竟还想着要提点她。

    秦九叶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刚想下点猛药、将这厚脸皮的药贩子驱逐开来,邱陵的声音却冷不丁在她身后响起。

    “既然是你的朋友,一起进去倒也无妨。”

    怎会无妨?他们今夜可是有要事在身,怎能带着个身份不明的外人在身边?

    秦九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拼命对那看不清形势的断玉君使着眼色,示意自己同此人并无多少交情,无法为对方的人品做担保,一会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担待不起。

    但邱陵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自家参将的“谆谆教诲”下开了窍,此刻执意要在女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宽宏大度与友善。

    “此处既然是江湖集会,江湖中人便都进得。”

    那七姑早已眉开眼笑,只差没有掏出两块绸子当场舞上一段了。

    秦九叶勉强笑了笑,正想着一会要如何私下同邱陵好好解释一番,冷不防另一道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昨日一别,甚是想念。不知秦掌柜可有想起过我啊?”

    今夜这琼壶岛真是百鬼擂门,阎王还没应声,小鬼便都出来迎客了。

    秦九叶面无表情转过身去,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许秋迟那张脸。

    邱家二少今日褪去了那些宽大繁复的锦衣,换了一身深色直袖对襟圆领袍,瞧着利落不少,若非走起路来总是一步三晃、没半点习武之人的样子,或许也能冒充哪个门派小生。

    想到昨日因登花船而生出的一系列事端,秦九叶便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可还没等她开口,邱陵已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月黑风高,江湖地界,我劝你还是收敛些。”

    “真情流露,有何不妥?”许秋迟凤眼微微眯起,视线在自家兄长那身青衫上徘徊片刻,随即转向一旁的秦九叶和七姑,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倒是兄长今日这搭配,令我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明里似乎指的是邱陵那身衣裳,暗中却是在说对方身旁那两名女子。

    而那七姑显然已在这三言两语中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本也想沉住气、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偏生又没什么城府,整个人越发显得贼眉鼠眼,一会望向左边、一会望向右边,而那罪魁祸首对此毫不在意,继续揭着彼此的老底。

    “莫非兄长今夜并非以昆墟弟子的身份而来,所以才多带了几个办案帮手?兄长莫怪我出言试探,只是昨夜你我都曾撂下狠话,说是不走一条道,奈何江湖路窄,今日竟又聚头,我若说自己只是一时贪图热闹,兄长可会信我?”

    听到此处秦九叶已能确定,昨夜这两兄弟定是不欢而散。

    她绝不会相信许秋迟此时出现在琼壶岛只是为看热闹,特别是在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位柳管事后,她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柳裁梧今日仍是那身绿衣,瞧不出半点江湖中人的气质,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像是大户人家陪着傻少爷来看戏的嬷嬷。

    秦九叶不喜欢被人看戏。无论这出戏如何收场、由不由她说了算,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秦九叶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站到了邱陵身旁。

    “我记得先前苏府寿宴,二少爷便带的是柳管事。怎么今日来了这江湖地界仍是如此?二少爷宁可将姜姑娘撇在一旁、惹她不痛快,也要做此安排,看样子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她的直觉太过敏锐,瞬间抓住了重点,话一出口,许秋迟面上果然一僵,嘴角的弧度虽仍停留在原处,眼底的笑意却不见了。

    “辛儿和柳管事都是我府上的人,如何进退都不足为奇。倒是秦掌柜一个药堂当家,昨夜伴海棠,今夜依松柏,不会是想着要折枝并蒂莲、花开两头好吧?”

    海棠引自他昨夜穿的衣裳,松柏却指邱陵今日着装,偏生两人又是同出兄弟,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许秋迟当着邱陵的面如此直白地给她难堪,秦九叶却也不是好惹的,仗着脸皮厚愣是撑住了场面,用更加无耻的语气回应道。

    “二少爷说笑了。这九皋城两头开花的并蒂莲不好找,并排划的船却到处都是。我不过是抬脚换了艘大船、开阔开阔视野,二少爷这般耿耿于怀,莫不是自己见不得风浪,还要怪旁人没帮你压船吧?”

    两方针锋相对,大有撕破脸皮,大干一场的架势,旁人竟一时插不上嘴。

    半晌,绿衣女子终于冷冷开口道。

    “二少爷若是还要在这里同人叙上一时半刻的,婢子就先退下了。”

    许秋迟最后看一眼那斗鸡一般立在原地的女子,终于找回平日里的神态,笑着回到那绿衣女子身旁。

    “柳管事这般没有耐心,可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柳裁梧不理会对方的调笑,目不斜视地对着邱陵和秦九叶略施一礼,随后领着她家那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少爷先行一步离开了现场。

    直到那两人已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七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当即在秦九叶耳边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我是该唤你杨妹妹还是秦掌柜啊?”

    “在外行走,谁还没几件换洗衣裳了?”秦九叶气定神闲,全然不吃对方冷嘲热讽那一套,“七姑难道就姓七名姑吗?你这身皮也未必里外都一样,不信咱就扒开来瞧瞧?”

    七姑语塞,显然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想想也确是这个理,瞬间又被说服了。

    “看不出,你除了诊脉的功夫不错,这艳福也是不浅,两兄弟一个也不放过。难怪先前能想到那人有七情六欲、另辟出一条生意路子来。”她一边摩挲着下巴那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说着思绪已经歪向别处,声音也低了下来,“话说,断玉君此番将你带在身边,莫非也是为了你那打虎丹不成?”

    药贩子自觉发现了了不得事,眼神渐渐猥琐,秦九叶暗骂一声,一边偷瞄走在前面的邱陵,一边一把捂住了对方的嘴。

    “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快闭嘴。”

    先前同那些荤素不忌黄姑子们扯东扯西,她从来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但就算她脸皮子厚实,可也得顾及旁人感受不是?这七姑当着邱陵的面大谈特谈什么打虎丹,简直是一种亵渎。

    下一刻,前方那一直沉默的背影一顿,秦九叶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

    “先前形势所迫,教她误会了。三郎不管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邱陵停顿片刻后转头问道。

    “什么是打虎丹?”

    他话一出口,面前两名女子俱是一阵沉默。

    半晌,秦九叶才干巴巴地答道。

    “……一种补药。”

    邱陵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许是方才同许秋迟那一番“短兵相接”又搅乱了他的心神,他再未开口问些旁的,洞窟内一时只闻七姑的喃喃自语。

    “想不到传闻中的断玉君竟如此纯良,日后著书定要好好写上一笔……”

    一道石壁之隔的另一边,绿衣女子面色一顿,随即往旁边挪了挪、远离了身后那面石壁。

    仍在石壁前徘徊的许秋迟瞥一眼对方,一边继续四处张望着,一边随口问道。

    “柳管事何故沉默?可是偷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绿衣女子掏了掏耳朵,简短答道。

    “许是前几日在汤苑耳朵进了水,没听见什么动静。”

    许秋迟并未追问,显然眼下另有心事,只见他原地又转了一圈,随后从身上摸出半张有些发黄的信笺来,借着石壁上的火把眯眼细瞧,似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瞧秦姑娘方才的样子,二少爷昨夜那台戏应当是演砸了。”

    许秋迟头也不抬地挥挥手,显然并未将这讽刺挖苦放在心上。

    “柳管事多虑了,那戏唱得很是出彩,只不过我没在场罢了。”

    柳裁梧脸色更冷,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我只是好心提醒少爷,不要忘了正事。你与邱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到头来空忙一场不说,反倒深陷泥沼,小心拖累旁人。”

    “这道理柳管事该得空同兄长念一念才好。我只是闲人一个,不像他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许秋迟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随即倒退几步回到方才那处有些逼仄的转角处,随即将目光投向一处岩壁间的缝隙。

    “这神像……瞧着有些眼熟呢。”

    柳裁梧顺着许秋迟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那石缝深处隐约有个半人多高的黑影,细看确实是尊石像。

    许秋迟前后张望一番,柳裁梧迅速会意,从袖中取出火折点亮凑近那石缝之中。

    那石像被先前坍塌一半的碎石挡住了些许,又藏暗影中,粗略望去不过一人多高,没有彩绘金身,开凿得也有些粗糙,已瞧不清面部和衣着细节,只能勉强辨认出些许黑黢黢的轮廓,确实不大会引人注意。

    “许是从前村民祭祀立下的,倒也没什么稀奇。”

    柳裁梧下了判断,许秋迟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眯起眼从那神像的脑袋一直打量到脚部,半晌才突然开口道。

    “你不觉得这神像的下面少了点什么吗?”

    柳裁梧顿了顿,随即再次望向那神像。

    这一回,她也发现了什么。

    那神像衣摆的褶皱一直从腰间开凿至底部,线条仍作垂直状,不见雕刻衣褶堆叠的迹象,似是衣长盖履、又似是另有什么东西隐在那下方的碎石之中。

    “这神像……没有双脚。”

    所谓神托人形,便是说人对神明的想象大都是有限的。自己什么模样,便将神明雕琢成何模样。其中不限于面容、衣着、乃至发饰细节,有时从神像面貌便可推断出雕凿石像的地区和时间。

    但不论是哪里的神像,就算雕凿得再粗糙,也不至于连一双脚都省略了去吧。

    许秋迟收起腰扇,轻轻在那石缝附近的岩壁上敲击一番,随即选定了一处位置。

    “柳管事可愿活动活动筋骨?”

    柳裁梧细眉微挑,语带一丝轻嘲。

    “我若说不愿,二少爷便肯收手了吗?”

    她说罢,那双一直拢在袖中的手终于缓缓抽出来,随即按在那处岩壁上。

    她并未做出挥掌的动作,可那五指间落下的力度却犹如巨浪击岸,只听一阵沉闷响动,那岩壁竟生出一丝裂缝来,附近石壁也跟着一阵晃动。

    下一刻,那开裂的岩壁碎成几大块、好似酥饼剥落的外层一般轰然落下。许秋迟以袖掩鼻、不等那烟尘散去,已撩起衣摆、抬脚迈入那豁然洞开的石缝之中。

    柳裁梧拍拍手、并没有跟上前,许秋迟也不催促,只自顾自地在那神像四周摸索起来。

    神像下方虚掩着的石门被震出一条缝来,他用力将石门推开,松动的土石便从中空的位置落下,随即露出个一人来宽的石门入口,而那神像的下半身也终于显露出来,赫然便是一条向下延伸的蛇尾。

    弯曲的蛇尾上被雕凿出一圈简易的石阶,随着蛇尾的弧度盘旋向下深入那黑暗中,一眼望去瞧不见尽头。

    “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许秋迟望着那黑暗深处,眼里却有光亮起来,“亦或者这世间种种,确实藏着些无法言说的奇妙缘分。”

    若非去过那听风堂,亲眼见过那没有脑袋却藏了半截蛇尾的神像,他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石像的怪异之处,进而顺利找到这处已经坍塌的入口。

    柳裁梧留意到对方的神情,不由得皱起眉来。

    “此处虽是通往死路的岔口,但也是天下第一庄地界,方才的动静势必已惊动庄里人,最多半刻钟便会有人前来探查。”

    “这岛上例行巡查大都两人为一组行动,我想区区两名天下第一庄未出庄的弟子,应当不是柳管事的对手。”

    柳裁梧笑了,只是除了嘴角那略显夸张的弧度,那双半眯起来的眼睛里全无半点笑意。

    “二少爷说笑了。婢子只是个陪主子宴客斟酒的下人,比不得辛儿姑娘能干,更做不来这同人逞凶斗狠之事。”

    “柳管事可真是铁石心肠。”许秋迟轻声笑起来,那笑声飘向脚下黑洞深处,有种说不出的瘆人之感,“既然柳管事不愿趟这摊浑水,那帮忙将人引开总是可以的吧?”

    他说罢,不等对方有所回应,抬手接过那火折,两脚已迈入那洞口之中。

    柳裁梧望着那渐渐没入黑暗中的身影,沉沉开口道。

    “今夜风大雨大,只怕不会太平。日出前二少爷若还没能及时赶回来,便自个游回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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