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觉得她那尚未著成的医书宝典,应当加上一章专门剖析古今各州酒水的论述,将各式酒水由淡到浓罗列清楚,每种酒水后注明饮酒之人的“症状”,以作警示作用。

    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知道两坛梅子酒能把人喝成什么样。

    在暗巷中说完那一通话后,邱陵便彻底安静了下来,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慌张。她不通官场人情世故,但也隐约明白就这么放一个醉酒的督护回去多有不妥。

    若只是撞上陆子参等人、引来几句调侃也就罢了,这要是被有心人瞧见、多加编排,在这样一个尚不明朗的时期,不论是对案子还是对邱家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此处,她当下带着人在城西转了几圈,借着雨水醒醒酒,末了不放心,又买了壶解酒汤给人灌进肚里,这才勉强回到府院。

    院门内外都静悄悄的,她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心终于放下,领着人摸黑进到院子里,连隔壁街的老狗都没惊扰。

    可谁知迈进院子还没走几步,邱陵便一把挥开她、直奔后院而去,说什么也不让她跟着,冷峻的脸憋得发红,一阵疾走便消失在夜色中。

    秦九叶徘徊片刻,瞬间有些领悟。

    酒水喝多了总得有个出处,要么上吐、要么下泄,断玉君面皮薄似一层水晶纱,怎好意思让她听到动静?想到此处,她只得蹑手蹑脚凑近些,确认人没事后,这才抬脚往后院自己的房间走去。

    雨停了下来,被雨淋湿的衣衫却依旧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四下无人,秦九叶边走边解开外裳的带子,让风吹一吹湿闷闷的内里。

    将将还有几步就要走到房门,她无意中抬头一瞥。

    莫非是她眼花?这屋檐上的脊兽一共有几只来着?怎么瞧着好像多了一只?

    眯起的眼睛瞬间瞪大,秦九叶身形一顿,下意识便要调转脚步、装作还有事的样子。

    然而一切为时晚矣,那守在屋顶上、成了精的“脊兽”已经一跃而下。

    少年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好似一双狼眼。

    “秦九叶,不是说好子时前一定回来吗?你说话不算话。”

    “这么晚了怎地还没睡?”秦九叶故作惊讶地开了口,随即有些心虚地拢了拢衣衫,又从身上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我同督护聊案情忘了时辰。这是隔壁街的烧饼,我怕他们没给你留饭,顺手买了些,最后一炉,还热着呢。”

    她其实不难懂,只要做了亏心事,便会用些小恩小惠当做弥补,还没开口心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她又确实很难懂,明明抱了他、亲了他、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转头却又抱了别的男子。

    李樵没说话,只抬手将那油纸包接了过来,抬手挂在了一旁光秃秃的树杈上。

    秦九叶摸了摸鼻子。

    “你不饿吗……”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拉入虚掩着的房门中。

    屋内没点灯、黑漆漆的,但并不妨碍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少年的身体离她很近,微烫的手指摸索进她袖中,牵着她的手、慢慢放在他胸口。

    “我不饿,但我这里……很难受。你怎么能把病人扔下,自己去和旁人喝酒谈天?”

    他的声音低沉而虚弱,拉着她的手却过分有力。

    窗外,有人提灯走过,隐约传来些低语声,不知是陆子参还是哪个小将。

    秦九叶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待那声音似乎走远了些,她连忙压低嗓音道。

    “你虽洗清了命案嫌疑,可身怀秘方一事早晚还是躲不掉的,眼下在这院子里还是收敛些……”

    “收敛若是有用,我也不用杀那朱覆雪。”

    秦九叶被对方说得一时语塞,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你怎能将朱覆雪那样的人同断玉君相提并论?邱陵行事磊落,向来对事不对人,你若当真无辜,他自会还你公道。但你若再三挑衅,他便不得不对你严加看管了……”

    对事不对人?他怎地不信。

    眼见那女子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维护起那断玉君光明伟大的形象,李樵垂下眼帘,牵着她的手不由得收紧。

    秦九叶偷瞄对方面上神色,少年眉头轻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虚实,半晌过后只得“投降”道。

    “很难受吗?我看看。”

    她话一出口,对方当即自觉地开始解腰带、脱衣裳,秦九叶大惊失色,连忙一把按住对方的手,语气艰难地问道。

    “你、你做什么?”

    李樵望向她,眼神中有些恰到好处的无辜。

    “你不是要查看伤势吗?”

    不远处,那低语声和脚步声去而复返,隐约还有灯火透过夜色亮起。

    背靠那扇半掩着的房门,秦九叶面色仓皇,只觉得此刻要是让人撞见,先前立得秉公办事、无血无泪的形象必定崩塌,她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无声对那少年动了动嘴型。

    “诊脉!诊脉即可!”

    李樵动作缓缓停下,就那么半敞着衣衫立在那里,直到院子里的声音再次消失。

    这一回,秦九叶再也不敢怠慢,连忙小心将房门关了严实,转头对那屋里的人严肃道。

    “快把衣裳穿好,成何体统?”

    李樵没动作,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你先前不是看过很多次了吗?”

    先前那是先前,毕竟那时候她还没有看清自己对他的“贼心”,他们也还没有到那互相“交心”的地步。

    秦九叶老脸一红,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个圈才找到凳子坐下来。

    “手。”

    他走近前、顺从伸出左手,她熟练地为他把起脉来。

    黑暗的房间中一时无人开口,秦九叶面无波澜,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晴风散的进一步拔除似乎打破了某种平衡,他的脉相变了,乍探之下有些像是厥证,但细细分辨既不是蛔厥、也不似脏厥。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全无其他症状,既无寒症热症,也无气息逆乱。

    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不安。

    秦九叶觉得自己仿佛再次置身那艘充满血腥味的大船上。她知道自己要寻找的怪物就躲在船中某处,而她虽然总能闻到那股子不对头的味道,四处摸索却总不见对方踪迹。

    秦九叶缓缓收回手指,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虽算不上坐了几十年堂的老郎中,但这些年也在果然居没少磨炼,不论诊出什么疑难杂症,她都能面不改色。

    这是医者的基本素养。很多时候,医者便是病患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连医者都摆出一副愁眉苦脸、有心无力的样子,那患者便会彻底绝望崩溃。

    只是她面前的少年比旁人更敏锐些,察言观色的功力无人能及,只从她稍显急促的指尖便已经探到她的情绪。

    “我无药可救了吗?”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露出做生意时的招牌笑容来。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银钱够不够诊金吧。我可是果然居的秦掌柜,没点手艺你早就死在洗竹山那山沟沟里了。”

    他又沉默了好一阵,随即低声问道。

    “你先前说喜欢我,还作数吗?”

    秦九叶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

    她突然意识到,他应当已经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而他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怕自己会因这身“病”而遭她嫌弃惧怕。

    这个问题看似有些矫情,但若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因病痛折磨而渐渐陌路的至亲骨肉她也不是没见过,她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医者身份,此刻会不会生出些动摇之心来,她只能以眼下这个“秦九叶”的所知所感来推断。

    她一点也不嫌弃他,也不惧怕他。

    她没有举着刀剑与人拼命的经历,但她斗过的恶疾、战过的瘟疫也是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算他走了大运,遇上个她这样喜欢剑走偏锋又有点执拗的郎中。

    想罢,女子伸出小指勾住了他左手、像小孩子那样晃了晃。

    “当然作数。你若不放心,我和你拉钩便是。”

    李樵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几乎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他像是吃了荒野里有毒的菌子,流血的伤口都不再疼痛,一心只沉迷在她构建的幻境中无法自拔。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比那晴风散加倍地令人精神焕发、加倍地令人上瘾,一朝失去也会令人加倍地痛苦。

    心底的甜蜜变了滋味,他蓦地开口问道。

    “阿姊会永远喜欢我吗?”

    秦九叶沉默片刻,随即如实答道。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喜欢你的。”

    少年面上难掩失望。但他只垂头片刻,便再次抬起头来。

    “没关系,我可以永远喜欢阿姊。”

    先前他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

    此刻他连永远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就急着说永远了。

    秦九叶只觉得荒唐得想笑,但想笑之余又觉得心底某处酸酸的。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她说出“永远”二字,就算是秦三友,也不肯这样对她说。

    因为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明明知道有些东西不存在,可说得次数多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当真,而越是当真,无法实现的那一刻就会越痛苦。

    她收回手、拿起桌上散着的炭笔,一边在自己开方子的麻纸上飞快写着药方,一边淡淡开口道。

    “不要随意提起永远两个字,更不要轻易许诺。否则旁人当了真,日后是要找你麻烦的。”

    少年似乎仍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归于沉寂。

    炭笔沙沙声停止,秦九叶将方子折好递到他手中,最后叮嘱道。

    “我让金宝带了些药过来,这方子上的东西你应当都认得,我这几日若是顾不上,你便自己去取,拿不准的直接来问我。不要过金宝的手,更不要让他知道细节。晴风散的解药我这两日重新配过后再给你,其间不要自己乱吃东西,吃坏了我可不管。”

    不论是晴风散还是秘方,都凶险非常,金宝福薄命薄,本不该卷入这些事,偏是个爱打听、管闲事的性子,最好的处置就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

    女子的用心不难明白,李樵点点头,将方子贴身收好。

    “等下。”秦九叶突然出声,脸上有些许不满,似乎是忍了许久,现在终于有些不吐不快,“我发现你胆子越发大了,方才竟敢连名带姓地唤我。”

    “不然呢?”少年脸上毫无半点悔改之意,依旧是那副无辜的样子,“眼下大家都知道了我的身份,难不成我还要叫你阿姊吗?”

    秦九叶闻言一时语塞。

    他说得似乎也没错,他们之间最后这层伪装如今也不复存在了,又何必在这一声称呼上白费苦工、粉饰太平呢?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别扭。特别是当他直呼她名字的时候,她心底的某个地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一颤。那滋味她甚少体会,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他衣裳还有些松松垮垮,秦九叶的视线在对方那敞了一条缝的衣襟处一扫而过,微微泛红的脸连忙板了起来。

    “你年纪比我小,叫一声阿姊也不算吃亏。”

    谁知对方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闻言当即反驳道。

    “他唤你秦姑娘,你唤他三郎,我却只能叫你阿姊。怎么不算是吃亏?”

    那日她情急之下呼唤邱陵、希望对方保持理智,本意是为了救眼前这少年,眼下倒好,竟被当做把柄了。

    秦九叶那股子不服瞬间涌了上来。

    “我还付你工钱呢,你见哪家帮工敢连名带姓地喊自家掌柜?总之,果然居的规矩不能废。你若执意如此,便不要在果然居待着了。反正咱们先前约定的三月工期也到了,不如放你去另寻出路,省得日后传了出去,说我果然居埋没人才。”

    她说罢、摆摆手,一副不想再多纠缠的样子,竟抬脚便向外迈去。

    他慌了,当下疾行两步挡在她面前。

    “你去哪?”

    她抬眼瞪着他。

    “邱陵喝醉了,我不放心,去看看他,你还要拦我不成?”

    他垂下头去。

    他不止要拦她,他还要去讯问那许秋迟,为何早不相认、晚不相认,偏偏要在此时相认。

    相认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喝酒。

    他要去砍了那邱陵的手,让他再不能借着酒劲抱着那女子诉衷肠。

    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过后,他才低声开口道。

    “你别去,我去。我去帮他打点水。”

    李樵说罢,绕过面前女子向院中走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远,便听身后一阵笑声。

    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猛地转过头来,女子却已恢复了方才的严肃面容。

    他眯起眼来。

    “你骗我?”

    她理直气壮得很。

    “怎么?只许你将我耍得团团转,不许我这个做掌柜的反将一军?”

    他理亏,只得草草偃旗息鼓。

    又过了一会,许是见他仍杵在那没有动静,秦九叶这才轻叹一声道。

    “还不回去睡觉?”

    他微微别过脸去。

    “睡不着。”

    莫说入睡,一想到今晚种种,他就气得坐都坐不下,恨不能抄起青芜刀再与那稽天剑对上一百回合。

    女子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若和他打起来怎么办?他现在的样子,说不定会边打边吐。”

    她说罢,拉过一旁那只破破烂烂的书筐。

    “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啊。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帮我干活吧,这是风娘子那收来的书籍册子,你帮我理一理。”

    他乖乖接过书筐,半晌才闷声应道。

    “好。”

    她满意点点头,又从不知哪里拿出一摞账簿。

    “果然居的账本送来了,帮我看看可好?”

    “好。”

    她左右望了望,发现再没有旁的差事,便叉腰望向对方。

    “明日我若是要同督护一起商议事情,你就在这里等我可好?”

    少年瞬间陷入沉默,周身气氛又不对劲了起来。

    女子忍俊不禁,逗弄的心思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笑声从半掩着的窗子钻出,飘向寂静的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小蛾扑腾翅膀的声音。

    小蛾溜着墙根飞啊飞,转过几个弯后直奔角落而去。

    陆子参盯着手里那盏已经添过一次的油灯,略显凌乱的胡须因为不甘而颤抖着。扑火的小虫在他的油灯四周徘徊不去,正如他的心绪难以平息。

    当他要挑着那盏灯再“大张旗鼓”地去后院那间房前走上一遍时,高全的声音已在他身后响起。

    “再不睡,小心明天误了差事。”

    陆子参转头一看,正对上高全那张熬夜浮肿的脸。他沉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心般说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秦姑娘,求她放过咱们督护。”

    高全困得哈欠连天,靠在廊柱前半阖着眼。

    “你先前不是一心想要撮合他们二人,为此连回老家盖房子的银钱都押上了吗?”

    陆子参那藏在凌乱胡须后的脸不由自主地涨红了,声音也急促起来。

    “那是因为、因为督护这个人,他、他……寻常人一生可能有诸多良缘,但我很清楚,似他那样的人此生可能都不会再遇见一个能令自己心动的人。我不忍他难得动情,整个人被折磨成这副样子,终究却还是错过这一切。”

    高全闻言低下头去,手上慢条斯理地赶着蚊虫。

    “这世间不是所有动情都能得到回应的。督护也是人,是人就逃不开这一切。不是秦姑娘不肯放过督护,而是督护自己逃不开这一劫。”

    陆子参吭哧了半天还是车轱辘话。

    “那李樵到底有何好?我看秦姑娘不是瞎了眼,就是物以类聚了,放着督护这样的男子不要,非要同那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混到一处去。那小子眉眼透着一股阴险狡诈,莫说绝非良人,就算是作为朋友、作为同僚、作为互相比划两下子的对手都不配!”

    “你既然觉得那秦姑娘这般有眼不识珠、自甘堕落?你怎地不说是督护瞎了眼?”

    陆子参被问住了,半晌才哼哼唧唧道。

    “督护喜欢,自然是有她的好。”

    “连你自己都说不明白这喜欢是怎么一回事,旁人的事还是少操心为妙。”高全边说边低头看了看十指尖那层薄茧,那是常年拨动算珠的人才会有的茧子,“这世间唯有人情债算不明白。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陆子参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看了一会,最终被对方的坦然镇定打败了。

    虽说这姓高的说话向来气人,但他知道对方说得在理。作为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他此时此刻除了跺跺脚、生生闷气,旁的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他原地站了会桩,末了很是没有气量地“诅咒”道。

    “高参将这般通透,日后可不要陷入同样境况、郁结于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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