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九皋城中已人头攒动。

    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了,街道上挤满了采买年货、行色匆匆的人们。这个冬天不好过,但大家还是不想将愁苦挂在脸上,毕竟就算一年到头都是苦,临到年末也希望有些甜头。

    钵钵街前所未有的热闹,这热闹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各家铺子都卯足了劲儿招揽客人,街头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恨不能连成曲儿,此消彼长地从街这头飘到街那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穿梭其中,瘦小女子走在前,高个子少年跟在她身后,两人的步调却出奇地一致,虽始终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可又无论如何都走不散。

    想当初,秦九叶第一次带李樵进城的时候,对方便是这样跟在她身后,她喋喋不休地讲着城里城外的事,他便在她身后安静听着,待她唤一声“小李”,他便道上一声“我在”。

    眼下也是如此。

    其实平日里,那果然居的秦掌柜实在算不得是个话多的人,但每每聊到生意和行医问药的事,总是会不自觉地唠叨起来,她将与苏沐禾畅谈整晚的种种尽数说给身后之人听,末了才想起什么,有些感慨地叹道。

    “你找上来的时候我还忧心她会介意,可她没提起你,你也没问起她。我倒是觉得,你俩才像是一路人。”

    她说罢,不禁又想起离开苏府前回望的一幕。

    苏沐禾就站在亮着灯笼的廊下下目送她离开,再没有跨出半步。对方如今已不需旁人撑伞,头顶那片苏家屋瓦便是庇护,苏沐禾既依仗于它,又将亲自为它添砖加瓦,那便是对方想要的生活。

    那她呢?对于她来说,理想生活究竟是什么呢?

    “我没有问起,阿姊又为何要说与我听?”

    少年突然的发问打断了思绪,秦九叶哑然转头望向对方,没有错过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得逞。

    “你该不会觉得,我是为了试探你才故意提起苏沐禾的吧?”

    “难道不是吗?”他歪头看她,嘴角有些恰到好处的弧度,“我知道,阿姊有意将我支出去,就是不想让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阿姊不必心虚否认,我喜欢如此,我喜欢你为我动心思。”

    秦九叶哭笑不得地继续向前走去,声音中难掩无奈。

    “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刻,你怎地会觉得我还有心思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动脑筋?”

    “因为我就是如此。”他抿着唇低下头去,声音有种被辜负过后依然执迷不悔的执拗,“而且我不觉得那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阿姊有关的一切都不能算作小事,就算阿姊不在意,我也还是会在意……”

    一阵肠鸣声响起,将这场谈话最后一点严肃氛围打破。

    秦九叶目光缓缓下移,少年也埋下头去。前者摇摇头,背着手、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说不过我就装可怜,好像谁不给你饭吃似的,传出去旁人指不定要如何说我这个掌柜的闲话。”

    糖糕店的生意就数早上红火,冬日里热腾腾的糖糕又格外受欢迎,店家已经忙晕了头,挣得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零散铜板落袋的声音又格外动听。

    秦九叶拉着李樵挤进店面,搓着手等了片刻才在角落找到处地方坐下,店家转头吆喝着糖糕价码,她不等对方念完便熟练报了数,店家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她心心念着这家店连带店里的食物,那店家却并不认识她的脸,只当她是第一次光临。因为她不是这里的熟客,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站在对街流口水。

    热气腾腾的糖糕与热汤一并端上来,海碗满得快要溢出来,需得赶紧溜着边喝上一口,才算能开始这填饱肚子的美妙享受。

    从前她都是望着那些食客这样做的,眼下终于有机会自己试上一试了。

    她笑呵呵分好吃食、递去筷子,却发现面前的少年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由得奇怪道。

    “你不饿吗?”

    他当然又累又饿,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子和她面上那种奇妙神情上。

    “我以为都到了这个时候,阿姊没心情做这些。”

    秦九叶面上那种惬意神情淡了些,但很快便又搓搓手、分了最大的一块糖糕递给对方。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吃饭睡觉,不是吗?何况这可是钵钵街的白糖糕,同城外那些不正宗的摊子可不是一回事。不信你仔细尝尝看。”

    他尝不出这些白糖糕的区别,也并不喜欢这拥挤的小店。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会对这些东西有所偏爱,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她在意罢了。就像他之所以会半夜潜入那郡守府,不过是因为那是她的计划。

    他接过糖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着,那是从前以山庄弟子的身份寄人篱下时养成的习惯,那些达官显贵讲究吃相,即便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必须保持得体。

    而她则截然相反,多年在外独自奔波打拼使得她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结束“战斗”,吃完了她就托腮看着他吃,直将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阿姊为何这般盯着我?”

    因为秦九叶想起了从前秦三友和她的事。

    小的时候她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着秦三友去镇上,他们天还没亮便要出门,摸黑走上几里山路太阳才会升起。秦三友会把她放在背篓里,她便一个人打着瞌睡。卖完货后,秦三友会带她到白糖糕铺子前,用新换得的铜板买一块白糖糕,然后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起先,她会掰下一块糖糕分给秦三友,但秦三友每次都摇摇头,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她信了,很高兴地独占呢一整块糖糕,秦三友看她吃也很高兴,只有没能跟出来的金宝不高兴。

    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她才明白:她的阿翁并不是真的喜欢吃苦,而是选择将生活中仅有的那点甜留给了她。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自己填饱肚子更开心的事,那便是看心爱的人填饱肚子。

    秦九叶收回视线,掩去眼底深处的思念与惆怅,笑嘻嘻地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我从前好像都没有这般坐在街边,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人赶路。”

    从前她几乎从来没有坐在摊子旁吃完过一张饼、一碗面,吃食从来都选方便携带的馍馍,揣在筐里、带在路上,肚子饿得不行才匆匆啃上几口。她不是不喜欢坐下来一边听雨赏景一边品尝美食,只是觉得那样的消磨太过奢侈,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好奇旁人如何,她自己的生活便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他留意到她面上淡淡的感慨,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周围。

    “关注自己才是人之常情,眼下这四周也没几个人似阿姊这般东张西望。”

    “可我师父从前就喜欢这样,什么都不做,坐在闹市中看热闹。”她的眼神徘徊在近处,却似乎看向了很远的地方,“我师父是个怪人,明明讨厌吵闹喧嚣,每年都要在山里耗上大半的时光,可同我说教的时候总让我过段时间便去附近城镇上,要么问一问米价,要么淘一淘旧书,有时只是为了吃上一口酱菜便将我折腾得东南西北地跑。那些城镇中并没有珍贵药草,也没有圣贤医典,我觉得她有意折磨我,便问她到底为何要那样做,你猜她说什么?”

    少年垂下头没有出声,藏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隐约听过那个答案。

    而女子没有察觉,仍自顾自地讲述着。

    “她说但是那里有人啊。医者医的是人,因为有人的存在,行医这件事本身才有意义。而在山中固然清静,可不能感受人情冷暖、体会人间酸甜苦辣,医者便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一颗仁心。”

    李樵抬起头来,他终于明白心底那股从方才开始便涌动的不安是什么了:她再次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李青刀似乎对这俗世的一切都没有留恋,来也洒脱、走也痛快,就连狄墨和李苦泉那样偏执之人也对她无可奈何。但李青刀又似乎无限喜爱这尘世中的一切,不论是市井烟火还是山川湖海,她都永远看不腻、永远觉得充满趣味,甚至心甘情愿将人生最后的时光虚耗在一壶浊酒、一只烧鸡上。

    她们明明是很不相同的两个人,此生也从未相见,可却都有种令他向往折服的力量。而方才的某一瞬间,他几乎清晰看到了师父的身影与那女子托腮的模样重合,就连翘起的那缕发丝的轮廓都严丝合缝、无比契合。这种感觉在过去的某些瞬间也曾出现过,但此时却格外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无法忽略。他既为这种感觉感到悸动,又因这悸动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

    当初每当师父流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他便觉得对方抓不住、看不破的,像是将要远行且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一缕清风。

    事实上,师父也确实永远离开了他。

    放在桌子下的双手拧在一起,李樵抬起头、正要寻个借口将人从这晦气的摊子前带走,冷不丁店门口处匆匆挤进几个人来,将他们的去路堵个正着。

    那几人似乎只是想借糖糕店躲躲雨、歇歇脚,又有些嫌弃那些破旧油腻、拥挤不堪的椅凳,落座的样子看起来比她还要生疏。

    秦九叶难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随即便发现了端倪,那些人身上的衣衫格外讲究,领头的那个虽已披着灰扑扑的斗篷做掩护,可付银钱的时候两只手上明晃晃的两只玉扳指,身上一块铜板也无,掏出来的都是碎银。

    真想不到啊,她最爱的糖糕店看样子是要风生水起了,就连城北的有钱人都冒雨来吃,做大做强指日可待,说不定还能再开几家分店,只希望到时候不要涨价才好。

    秦九叶心中暗叹,刚要收回的目光从其中一人面上扫过时却又停住了。

    那是个神情有些鬼祟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瞧着有些面熟,身旁堆着几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袋口系得不算紧,露出些许里面的东西,依稀是些眼熟地纸包。而她之所以认识那纸包,是因为她昨天还叮嘱杜少衡去那家药堂收过药。

    心中某根细弦被触动,还没等心中想明白这一切,秦九叶已出声试探道。

    “兄台的东西放得太靠外,仔细被雨水淋湿了。”

    她边说边作势帮忙将那些麻布袋挪到里侧,可那人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跳了起来,随即很是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迅速将东西从她手中夺了回来。

    “不用你管!”

    对方说罢,连刚付完银钱的热茶也不要了,招呼着另外几人扛起麻布袋、吭哧吭哧走入雨中,不一会的工夫便已消失不见。

    秦九叶抬手闻了闻指尖,随即捕捉到了一股淡得几乎分辨不出的药味。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那些人是在收药。

    一旁的李樵留意到她面上凝重神情,当即站起身来。

    “要追吗?”

    秦九叶轻轻摇头。她已经想起来那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是谁了,当初她去城北白家问诊的时候,为了讨要诊金曾经上门过几次,当时同她敷衍的门房便是方才那个。

    只是城北药堂众多,那向来趾高气昂的白家为何偏要到城南采买药材?而且从方才那麻布袋子的份量来看,莫说那老当家起死回生又要喝药,就是供那白府上下熬来当粥饭吃都绰绰有余。

    秦九叶心下暗叹,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城中已经有人听到了风声,并且在恐慌作祟下开始有所行动。而且从囤药之人的身份来看,这些人只怕都是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么是从城北那些大药堂处听得了她先前收药的消息,要么就是从那樊大人身上瞧出了端倪,总之眼下已开始先下手文强,将来为了自保还会做出怎样的行为都不得而知。

    嘴里的糖糕变了滋味,就连吃进肚子里的都有些胀得难受。

    不知不觉间,四周的人好像少了些、没有方才那样拥挤了,起先不是很明显,随后便形成了人流,都向着一个方向而去,好似是去看什么热闹。

    低低的议论声在四周响起,秦九叶的心不知为何突然跳得有些快,她随即撂下铜板、拉着李樵匆匆走到街上。

    热闹是从市曹十字街口传出来的,她顺着人流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顺着周围人的目光和指点的手指向前望去,这才看清一切的源头不过只是几张告示。

    洒金红纸的告示格外醒目,贴在一众斑驳旧告示的最上方,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身旁已有人帮她解惑。

    “我没看错吧?樊大人居然要派粮?”

    “你哪只眼瞧见是要派粮?人家只说是要祭天祈福、顺带赐个福米,我看不过是官爷给自己贴金的把戏罢了。”

    “把戏又如何?能领到米就行啦。换做灾年施粥也不过如此,谁不去才是傻子!”

    “可还有不到三天就是冬至了,那郡守府衙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谁说的?听闻昨夜那樊大人还带人去到南城转了一圈呢。驱一驱晦气也好,九皋近些日子不太平,雨水多不说,听闻都尉身体也是不大好,已经有日子没出过门了……”

    议论声越发嘈杂,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秦九叶被裹挟在涌动的人群中,只觉得四周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皇帝祭天原本就定在冬至日,谁知祭祀酒水被查出了问题,孝宁王府也前后脚出事,本以为这一遭算是躲过去了,可没承想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远在九皋的樊统竟然要在冬至这天祭天地、布恩泽。

    脚下一个踉跄,她因为失神险些被人撞翻在地,眼前一暗、有人飞快挡在了她身前,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中。

    “跟紧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九叶反握住对方的手,温暖从两人交握的地方传来,无声中传递力量。

    “这里人多,去巷子那边再说吧。”

    她努力凑到他耳边“下令”,他便牵起她的手执行,单手开路、逆着人流向不远处的巷口挤过去。

    “谁掉了钱袋子?”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身后人群瞬间一阵骚动,在本就躁动不安的人群中掀起一阵浪,秦九叶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只觉得一股巨大力量从身后涌来。

    单手开路的少年走在前面,敏锐察觉到不对劲,正想转身回护,下一刻只觉手心一空,心跳随之骤停。

    他惶然回头望去,她已不在他身后。

    混乱的人群向着同一个方向潮水般涌动,他发了疯般逆流而上,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四处搜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瘦小的身影。

    不过一个转身的瞬间,她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当初在宝蜃楼里,她握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害怕,而他冷眼看她狼狈躲藏流窜,心中只嫌恶她笨拙碍事,影响他出刀杀人的速度,于是干脆甩开她的手、独自脱身离开,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混乱的宝蜃楼中。

    如今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只不过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人变成了他。

    这便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阿姊!”

    少年的嘶吼被四周嘈杂瞬间淹没,连同他的慌乱无助一起被吞噬,无人能够听到,也无人会在意。

    左肩被人撞了一下,他那副接得住万钧之力、宗师一击的身体几乎站立不住,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二层酒楼,刚想要飞身跃起,突然察觉到什么、低头望去。

    一点黄麻纸的轮廓从腰带边露了出来,那条腰带是她今早亲手为他系上的,宽窄松紧都刚刚好、贴在他的腰腹间,眼下有东西生生塞在其间,那种突兀的异样随着时间流逝越发强烈,逼迫他不得不颤抖着伸出手、将它取出。

    那是一朵有些被挤压变形的纸荷花,八片花瓣中隐隐透出些墨色。

    当初他混迹璃心湖畔的时候,公子琰便曾暗中派人送给过他一朵纸荷花。然而公子琰已死,甚至狄墨连同天下第一庄也已葬身火海。这一回,送他纸荷花的另有其人。

    拆开的纸花皱巴巴躺在手心,他死死盯着上面的笔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堵住了喉咙,令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

    浑身上下的血液变得冰凉,眼睛深处却好似有火窜出,他浑浑噩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前面那个汉子的肩膀,对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陌生且不耐烦的脸。

    “做什么?”

    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朵纸花。

    “她在哪?”

    大汉一脸莫名其妙,下一刻只觉得肩头一痛,那少年看着瘦瘦高高,手劲却大得吓人,像是要隔着衣衫卸下他的手臂一般,他当下便来了火气。

    “哪来的毛头小子,找茬找到你爷爷我头上……”

    他没嚷嚷几句,声音突然便终止了,因为那将他拦下的少年抬起了头。

    那依稀是张漂亮的脸蛋,可眼下没人会留意他的美丽,那双本该清澈多情的眼睛已被诸多可怕念头染得血红一片,其中的疯狂令他本能想要逃离,但身体却快不过对方,下一刻已被扼住喉咙。

    “丁渺呢?你们将她带去哪里了?”

    那人吓了一跳,先前嚣张气焰瞬间消散,颠三倒四道。

    “你、你说什么?我哪知道……”

    失去了光亮的少年在堕入黑暗的边缘,连带着那把没有刀鞘的长刀也将彻底失控。

    他的心脏跳得快要炸裂开来,视线也跟着开始动荡,攒动的人群将他包围,有人惊惧、有人疑惑、有人没心没肺地看着热闹,他喘着气、目光从那些模糊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是谁、是谁带走了她?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已经过去多久了,她是不是已经、已经……

    填满身体的惊惶恐惧在这一刻又膨胀出数倍,挤压的情绪扭曲成了杀意和疯狂,他被那种原始力量驱使,灵魂开始变成可怕的形状。

    他本就是肮脏丑陋的杀人工具,他的天性就是要将敌人找出来,快刀封喉、碎尸万段,他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影子永远不能接近她、伤害她、将她从他身边剥夺带走。为此,他可以让自己重新变回那个怪物,那个有着血色脚印、让所有人退避三舍的怪物。

    “李樵?”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芜刀雪亮的刀尖一颤,映出执刀之人破碎仓皇的双眼。

    逞凶的手指一松,那无故受累的倒霉蛋一屁股坐在地上,来不及掸一掸身上尘土,便拖着两条发软的双腿逃也般挤进了人群中。

    李樵的双手颓然垂下,极度恐惧抽干了他的全部,他几乎没有力气转过身去,直到她挤开人群走到他面前。

    提刀准备大开杀戒的魔鬼消失了,只剩下一只与主人走失后彷徨委屈的小狗。

    秦九叶有些疑惑地望着李樵,她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下意识解释道。

    “人太多了,我抓不住你,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被冲散了。不过我听到你的声音立刻就找过来了。”

    她边说边喘着气、鼻尖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冒出一层细汗,话说完许久也没得到回应,身后又有人挤来挤去、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踉跄半步、顺势抱住了他,他这才有了反应。

    颤抖的手顺着她的衣摆爬上后背,五根手指反复确认着那隔着衣衫透出的温度,随后慢慢收紧、再不肯松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将浑身上下所有的恐惧都化作拥抱的力气。

    在失去她的那短短瞬间,他犹如在地狱中轮回了几生几世,他想到了在蟾桂谷中所受的酷刑、想到了过往数年间每每晴风散发作时的煎熬、甚至想到了避之不及的死亡。

    可以简单结束一切痛苦的死亡。

    如果老天偏要将她从他眼前夺走,他能走的或许只有那一条路。

    “……我以为,阿姊要离开我了……”

    “离开你?离开你去哪里?”她有些莫名其妙,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你这个样子,我会很忧心的。”

    “阿姊若是忧心我,便永远不要让今日的情形再发生,好不好?”他近乎恳求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确认着,“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离开我,好不好?”

    “这世上哪有谁和谁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离呢?”她还是老样子,哪怕只是安慰的欺骗也不肯给,“难道我去茅房你也要跟着吗?”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随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不满意她的玩笑和敷衍,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然后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直到她败下阵来。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他这才如释重负般松开手,她甩了甩有些被握疼的手,转头望向那贴着红纸告示的街口。

    告示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此随着脚步声、议论声散入城里,即将聚云成雨、尽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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