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小西指使守在外屋的女婢取来些井水,她暗地里为他擦拭身体,布水降温,又绞了巾帕,细细给他擦汗。

    他的身体烫得吓人,汗出了一阵又一阵,眼口紧闭,喂到嘴边的药都漏了出来。

    郎小西几次三番想喊人过来帮忙,想到沐寒那人那脸,心里就发憷。他们走时人还好好的,到了她手里,成了这样,如何说得清楚?况且先前他坐在这里,跟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话,嘱咐她不要喊人来,这难道是假的不成?他的话就算再奇怪自己也得听啊。

    她忽而发现自己对他已到了言听必从的地步,这是何等的可怕?

    他对自己肆意拿捏,自己却只能唯唯诺诺,这又是何等的绝望?

    她委委屈屈地盘算着,她若叫了人来,那澹台扶御不高兴了,指不定要干出什么事情。但他现在这样,总不是好的,要是挺不过去,如何是好?她又转念一想,死了才好呢,这家伙这么不是个东西,死了活该。

    唉,死了也不好啊,又要把罪怪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没干,为何总要含冤受屈!

    她心里百转千回,犹犹豫豫着,胡乱地忙活了好一阵,担惊受怕便更觉得疲乏,靠在他床头,忍不住闭眼小憩。

    谁想这一闭眼竟一下睡到了酉时,身旁的女婢把她轻轻推醒,问她何时进食?

    她望了一眼还在“睡”的澹台扶御,胃口全无,便道把吃食端进里屋来,叫她们先去安歇,明日一早再来收拾。

    她们应了诺,端了热菜热饭便也听话地出去了。

    郎小西关上门,转了身回来,赫赫然见他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吓得差点跌倒在地。

    “你这么不经吓的。”

    他觉得吓唬她好玩还是怎地,自从被迫与他一道,她前前后后不知道被吓过多少回,如今整个是一惊弓之鸟,到现在他还有脸来笑话她!

    郎小西觉得五脏六五都被气炸了,脸憋得通红,咬咬牙从嘴里憋出几个字来,“你没事了。”语气头一次这般生硬、冷漠。

    “我当然没事。”

    “但你有事。”澹台扶御冷眸一凝,唇角一勾,促狭道,“你还有账要算。”

    郎小西刚刚酝酿起的气场一下子被打碎了,她忙赔了个笑脸,讨好似的问他饿是不饿,要吃些个什么饭菜,见他嘴边似是破出血来,忙递了巾帕问他安好。

    澹台扶御也不回答,起身绕到桌椅上寻了饭吃。

    “见到他了?”

    郎小西点了点头,立马贴到他身侧,压低自己好奇的声音,“只是他什么也不说,好生奇怪。”

    “他能有什么好说的。”澹台扶御冷哼一声,把木箸放到她手里,“快点吃。”

    待她吃完,已是更深露重。

    澹台扶御熄了灯,喊她坐到身边来。

    郎小西咽了咽唾沫,犹豫再三,还是微微颤颤地坐了过去。

    他幽暗深邃的眸冷冷地盯着她,面色却平静若一汪无底深渊。

    郎小西觉得很不舒服。

    “背过身去。”耳畔他冷如冰霜的言语。

    郎小西木然地侧过身去,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喜怒。

    她还在猜测他的心境如何。

    倏地一下,她浑身一颤。

    隔着衣衫,他的指尖轻轻触在她脊背上。

    “你怕什么?我么?”

    他的声音有透骨的寒凉。他的手划在她背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连续不断地以指尖不重不轻地点着她的背。

    “不是……”她底气不足。

    “我看你都快哭了。”他恶意满满。

    仿佛看到她害怕会高兴的样子,他的语气冷漠而又充满嘲刺。

    戏谑的神色。

    “我没有……”她努力控制语调。

    “我知道——你又是怕我,又是恨我,却奈何不了我。”他的嘴角显出淡淡的笑来,“这真叫人难受。”

    他的语气很轻很淡,仿佛三月飘下的柳絮,轻轻落在结冻的湖面上,染着春风旭旭的暖意,霎时凿裂开万层的冰窟。

    郎小西却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你不怕我,我是不信的,但你就算心里怕我,也一定要装出这副无所畏惧的倔强模样”

    他呵呵一笑,温热的气息窜进她的脖颈。“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非要吃点苦头才能听话么。”

    他手指轻轻一展,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拉直了她的脊背,微微捻动,她曲直的背随着他手指弯曲的幅度慢慢向内拉伸,她被迫仰起了头。

    “疼呐……”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口中已经发出大喊,却惊恐地发现,听不到半点声音。

    恐惧,除了恐惧,只有恐惧。

    “还是你喜欢这样?”他薄薄的唇勾出一道向上的弧线,口唇未张,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玄妙的幻术,似真似假,在梦非梦。

    她一下子落入无尽黑暗中,他佻薄的脸在她面前迅速放大,寒冷的声音刮过她的耳畔,你喜欢这样……喜欢这样……这样……”

    不……不……

    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什么都做。

    郎小西听到自己心里发出绝望的声音,弓起的身体立时展开了羽翅。

    是凋败的羽翅。

    澹台扶御松开了手。

    她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泪串,连连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恢复自由的身躯蜷着了一圈,抱着双腿,弯折着背,瑟瑟发抖。

    澹台扶御眼眸幽暗深邃,沉沉不见潭底。他一动不动地,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郎小西只是觉得时间静止了一般,低沉的气压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斜转了头,偷偷露出一只眼来。

    惊怯的眼正撞上他冷冰冰的那张脸。

    郎小西急忙把头埋得更严实些。

    澹台扶御不知她是真痴还是装傻,若是假的,这会也不是这么个哭法,要是真是清稚呆傻,心里也不是这么不通不透。她似乎可以一眼看穿,却似乎总有隐瞒。一面稚气未脱,一面深谙世故,一面心窍剔透,一面遍经冷暖。

    澹台扶御讥刺道:“你若什么都明白,就不要给我装糊涂。”

    郎小西抬起头,因为闷着缺氧,面颊透着一晕桃红,眼里带着疑问,怔怔的模样。

    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

    曾经在哪里?

    三月里微寒的风,带着庭前悠悠春草香,绕过亭台高梁,穿堂入室,钻进你的鼻腔。

    澹台扶御咬了咬肖薄的唇,忽地笑了,心情大好的样子。

    突然他起身,霸道地一下扯过她的羽翼,她头皮发麻,嘴巴大张却不可言语,真真以为他还要对她怎样,却发现他只是翻看断羽连接处,并不十分粗暴。

    郎小西顿觉莫名其妙。

    澹台扶御一面翻查检视,一面还要低声问她是否发痒疼痛。

    她的羽翅被他抓在手里,背对着他,回不了头,也不知他此刻表情如何,心情又怎样。她只好低了头,心惊胆颤地小心应承,生怕哪句惹得他不高兴了,脑子一坏,又要折她的骨。

    因而现在他问一句,她便答一下,经过之前经历,郎小西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哑了言语,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那两个绕在一起、纠缠不清的影子。

    “你还要看多久?”

    “啊?”郎小西忘记后羽在他手里,折转了身,被反逆着的尾羽弄得生疼,却见他一汪深潭沉静,并没有看向自己,便顺着他望的地方看去。

    莹莹月色下一锦衣夜服的男子立在窗边一角,轻风将他衣袂吹得四散飘摇。

    她正十分的疑问,那男子开口道:“我见你们小两口耳鬓厮磨得欢快,不好打扰。”说话间,几步便凑将过来,正是衣着考究的衡寂之。

    “澹台小娘子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郎小西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姿势暧昧,顿时便要起身。

    澹台扶御却用力,不着痕迹地把她牢牢锁在怀里,“你可带了同行的令牌?”

    “扶御,你莫不是信不过沐大哥。”衡寂之见他不言语,继续说道:“那日我使法引开那些羽军,回头就看到那丛堆里鲜血淋淋,又四处寻不得你们,只好往洛河处赶,希望能碰见你们,途中遇到沐大哥,便向他说明缘由,一道来寻你。”

    “之后看到羽军,我们赶过去正好救得你,这几日皆是他吩咐医士用心医你,还唤了小西娘子来照顾你,你怎好假装昏睡,欺瞒我们?”

    澹台扶御松开郎小西,起身说道:“他救我是真,恐怕拿我问赏也是真。”

    “怎会?”

    澹台扶御瞥了他一眼,道:“这祭台焚羽,诸人皆见了我展羽飞行,只怕到现在,这九郡之外,也传的真假迷离,他一府郡将领,统帅黑羽三军,见到异族旁支,如何按捺得住,怎会不想将我送去正法。”

    衡寂之随他起身,顿了顿道:“扶御你说笑了,你知道这黑白两族,恩怨纠葛由来已久,我等逍遥快活,素来不管这档子闲事。”

    “这是你的想法罢。”澹台扶御把床边桌椅上的药碗端起来,“此药掺有异香,唤作‘沉蔼暮’,并非狠毒之药,只是喝了提不得真气,亦如黄口小儿一般。”

    衡寂之呆立着,半晌,他想起话来,呐呐言道,“你怕他看出来,所以一直对自己使用禁咒?”

    “权宜之计,避无可避。”澹台扶御面色阴沉,蹙眉锁目道,“他现暂时不要我的命,只是遣了人赶去西北滦山帝都,询问夜君之意。湘城离京千里,飞行不足三日便至,如今只等他回奏。”

    衡寂之怔了一怔,凑过去,闻了又闻,终也闻不出什么异样,又望了一眼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郎小西,叹了口气道:“那现在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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