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忧、不快。

    耿耿于怀。

    郁郁寡欢。

    心情不畅的时候,身体也可能会产生同样的痛感。

    疼痛本就是身体最自然的反应,你不一定清楚,但你的身体却比你更为了解,也更快做出了反应。

    这痛越来越叫人难受,他本来最会忍受疼痛,现在却不能忍下去,叫他不能忍耐的又是什么呢?

    他头脑昏眩,恍恍然越发觉得苦痛难捱。

    直到他痛醒过来。

    伤口算是暂时止住了血,头却仿佛要裂开,天地昏昏欲要颠倒,他用力拧了拧额头,却仍旧感觉有把不快的刀在锯着自己的脑壳。

    他咬破唇口,强迫自己清醒一些。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已经不太明白了,睡了多久,他是更不知道了。他很少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对自己的控制总是既严苛又谨慎,而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游离掌控之外。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脸色也越显白惨,只待稍微有了力气,他便立刻扶着岩壁站了起来,而那件搭在自己身上的淡藕色挂袍便自然落了下来。

    雨似乎小了不少,却仍旧在下着。

    他拐过石墙,沿着那条蜿蜒的主路走着,洞穴幽幽,带着森森的寒气,凌然侵骨,仿佛只要你一停滞下来,那股幽深的寒意便能将你吞噬殆尽。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在临近石穴口,青石垒起丈高的土堆,湿黄的泥土堆上立着一杆木竿,那竿子上赫然挂了一道黄幡。

    一座新坟。

    澹台扶御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指腹顶在额首,重重地敲击。那些原本挂着的、倒地的尸骨残骸,现在全然不见了。

    雨似乎是要停了,风却越来越大,纸幡在风中肆意摇摆,他垂下头看了看手中藕色的衣衫,神色颠迷不清。

    是砌了一座坟么?

    居然砌了一座坟?!

    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要做多少乱七八糟的混事才会停手?

    他一面走着,一面就想这件事,可是他的头却疼得连这样的事情都想不得了。

    突然,他的头不疼了,因为惊愕能暂时止住疼痛。

    他听到轻歌低语。

    “……青鸟于飞,棱棱振翅,熠熠其羽,速即往归,勿使吾忧。”

    那人咒文吟唱完毕,即低头用额触了触那手中飞鸟,轻声安抚道:“好鸟儿,快去,快去,稳稳飞,不回头。”

    那雀鸟便似听懂似的扑闪翅膀,倏忽之间从眼前飞离。

    他的血一点一点变冷。

    突然,他将手伸进了那件衣袍,几下掏索,手很快便触到了那层黄符,他的唇角扬了扬,笑了。

    风将枝干吹得摇摆,零落的叶沾着泥水,便似刻在石地上,不能动了。

    她呆呆地望着洞外,目色忧戚难安,她还在担忧什么,那只雀鸟不能很快将信笺送到那人手上,还是那些人不会及时找到这里?

    他冷冷地看着。

    暗暗夜色中,只有狂风,细雨,却连一丝星光都看不到了。

    忽然,他剧烈咳嗽起来。

    她便如一只惊弓的鸟,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待她回头,转过身子,见到定定立在那里的他,面上更是没了颜色。

    她暗暗地咽了咽涎水,想努力张嘴说句话。那句“你怎么样?”还没说出嘴,他却已先开了口。

    “清夜寒凉,把衣服披上。”

    他的话虽然说得软热,可神色却比之前还要冰凉。他这样说着,已缓缓走了两步,将那外裳轻轻地搭在她单薄的肩上。

    那衣裳仿若是蚕蛹的一对翅膀,恰恰然包裹住那纤弱的身体,并伸展出来。她的睫轻轻动了动。

    “你好些了吗?”她说话仍然小心翼翼的,尽管她努力克制着,但她神经仍旧紧绷着,面孔也很不自然。

    “暂且无妨。”他虽然这样说,但语态神色已完全改变。他的脸庞现已不再发白,也不是那种倦怠的焦黄色,甚至还微微泛着红光,这是最正常的气色。

    郎小西想着他渐已恢复往日的神采,脸上的愁苦顿然消散。

    她点点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面上喜色已无从掩藏。

    隔了半晌,她问道,“雨小了不少,现在不走么?”

    “不急。”

    他行步如风,郎小西跟着着实有些喘不上气。只是洞穴曲折幽秘,她拢着外袍,紧紧跟着他,却觉有十万分的心安。

    忽而他慢了下来,衣袍下的一只手抬起来,指着那丛土堆,淡淡地问:“怎么竟立了一个墓?”

    ——她滞了一滞,呐呐道:“我看那尸骨粼粼散落,有些害怕。”

    澹台扶御没有再说话。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看她的脸。

    现在他来到那堆火边,俯下身抽拨树枝,要将火燃得更旺。

    那奄奄欲灭的火在他拨弄之下,很快地死灰复燃。火,不但可以将这洞室照亮,还能驱赶寒冷。

    因为此刻他的心已经够冷了,而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会温暖。

    郎小西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现在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往火堆里靠,潮湿的鞋袜正需要这样的温暖。她的面孔一下子被火光映得通红,而她的脸竟比火焰还要灿烂。

    “竟然这么高兴?”

    郎小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火光熔熔,他似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显得既柔和又温濡。只是他的脸却没有再冷了。他的一双目好似尖针利刃,灼灼不可视。

    “本来我还打算再听一会,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再听你编下去,因为你编得实在太过随意。”

    他将一直拢在袖口的那只手伸了出来,一团青黄色似绒球的东西旋即滚落下来。仔细来看正是方才与她碰头道别的那只雀鸟,现在它脖颈被捏断,蜷成一团,动也不能再动了。

    郎小西已惊得站了起来。

    “……”她面上的血似一下子被抽干,便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的事情你们还知道多少?能够在那里等着我,想必对我的计划了解得很透彻。是你将他们引来?用什么办法,避开我的眼睛?摄鸟术你掌握得并不好。”可是为什么是她?她这样笨拙而愚蠢,做这些事还真是太难为她了。

    澹台扶御面孔冷得似冰,却还笑了笑,他凝住她的脸,说道:“可是我不明白,你既然想着救我,现在却又要我死?”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眼泪就像决堤的湖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怎么都止不住。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只是一具被抽走魂魄的空壳。

    痛苦已将她淹没。

    澹台扶御却已不愿再看。

    “本来我还有很多问题,可是现在我知道一个也不必问下去,因为你根本不会说。”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他已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手迅速发力。

    这样的杀意干脆利落,难免叫人心惊。

    “不——”她被扼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澹台扶御冷冷道:“即便你现在想说,我也一点都不想听。”

    他的目越来越冷,手越收越紧。她的头被迫上仰,一双目盈盈闪烁,那一碧深潭落尽了哀伤,却只有哀伤,连一丝恐惧都没有,即便她再愚蠢,再迟钝,也应该知道这一次是一定一定要她的命了。他早就说过要他放手的只能是一具尸体。他现在已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因为如今他只怕连自己都难以顾及,怎能再留心他人?何况她又如此令人费心。

    她已是非死不可了。

    她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口唇虽然张着,半握的手却慢慢落了下来,眼眸也随之垂下,似乎就在等着头也坠下的那一刻。

    除了开始的惊惧,到现在却是意外的过分的平静。她一早就知道会这样么,竟连半分挣扎都不愿?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一定要死,不愿意求饶也就算了,可是连本能的害怕都没有,连求生的意识都不存,这已不是缢杀,而是自裁,彻头彻尾的自裁。

    她怎能如此心安理得?

    澹台扶御倒抽了一口冷气,手突然松了开来。

    “何必让你死得这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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