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兜裙裾的杏子。

    灿灿红日下,她拦住他,粲然一笑:“请你吃杏子。”

    他摇摇头,“我吃不了酸。”

    “我喜欢吃呢。”她甜丝丝地笑,“喏,甜的挑了出来,给你吃罢。”那一兜杏子全摆在了他的面前。

    “你试试,太甜的过腻,酸甜的滋味反而更能长久。”

    他犹豫地拾起了一个,放入口中。

    “怎么样,好吃吗?”她很是期待。

    酸涩的味道直叫人眯起双眼来,他点点头,耐着性子,吃了下去。

    似乎只有酸味,哪来什么甜香呢。

    “再来一个!”刚见他吃完,她一手兜着裙摆,又拾起了一个。

    他苦笑,从她手中接过来,“放着吧,我一会儿吃。”

    “还有——还有——”便见她将那一兜的杏一个个地往他袖口里塞。

    他哭笑不得。

    “你的课业都完成了么,有时间到这里来摘果子吃。”他及时地拦住了她。

    她呐呐应和,点点头,转身就想走。

    他捉住了她,将她扳了回来。

    “亚岁之日将要参选女祭,你不准备么?”

    她摇头。

    “参选,你不愿意么?”他怔了怔。

    “不愿意。”

    “我听阿姆说,做了祭祀女仙,万事万物都要受此拘束,实在不是人干的,不如现在肆意开心。”

    “若是为庇护万民?”

    “从未想过。”

    “那为家族荣耀呢?”

    “非我所愿。”

    “……”

    “我贪玩儿,平日里最不受约束了,也不爱习咒,父君怜我自幼失母,因而处处惯着我,对我也无甚要求,所以你不用为我忧心。”她朝他甜甜的笑。

    他沉默了。

    风将叶子吹的四散摇摆。

    他喉颈一时干渴无奈。

    他紧了紧嗓子。

    “为了我呢?”

    “……若是为了我。”

    她抬起头。

    “你也不愿意么?”

    一兜子杏全落了下来。

    天黑得彻底。

    星子全落了下来。

    一颗也没有了。

    连月也没有出现。

    仿佛只是一块幕布,随意遮掩白日的光明。

    然后什么动了一下。

    紧接着,动得更多了,大块大块的黑暗完全地动了起来。

    赫然发现满幕都是鸦雀。

    忽然,它们一起扇动黑色羽翼。

    朝你飞来。

    乌鸦,全是乌鸦。

    流出黑色的血。

    已经结痂的伤口,突然流出黑色的血。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一洞室内的黑色的鸦鸟,全部扇动翅膀,齐齐飞离。

    忽然天就亮了。

    却也不像是天亮。

    朦朦胧胧的一层细纱始终遮挡着双目。

    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

    她的面孔上都是泪水。

    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呢?

    他抬手,去拭她的泪。

    她惶然垂首。

    “……灵皇昭昭,东君皓皓,……怀明德以兹四方,存长善以燿万邦……祀神启祷,莫不恳笃……”

    “……余诚愿减算以佑君安,稽颡而拜,顺心遂愿。”

    “你求告什么,怎么连这些都信呢。”说这话的时候,胸腹便在发痛,他伸手一捂,便觉粘腻难忍,他低头,只见一把匕首直直捅入腹中。

    他猛地栽倒下来。

    “现在总该知道痛了吧?”忽然,俯首跪拜的女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轻蔑地笑着,“这样怪诞诡奇的念头……”

    “一定是在做梦吧。”

    “是做梦了么?”他在耳边轻喃。

    “做了什么样的梦?”他按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冷的手背,轻拍她的心口,“被吓到了吗?”

    “别怕……别怕……”他环住她的腰肢,安抚道,“我在这里呢。”

    “这一头的汗,看来是吓得不轻啊。” 他轻轻地摩挲她的发,一侧的脸紧紧贴着她冰冷的面孔。

    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他揽抱的手臂伸过去,一点一点去拭她面上的泪。

    “别哭啊……”他劝道:“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该多叫人心疼呢。”

    眼泪若暴雨,滂沱不止。

    他擦拭着泪滴,指尖轻轻划磨她皙白的面颊。

    “你呀,最会害人了。”

    “可不要忘了敬余……”他轻笑,“沈敬余。”

    “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他咯咯咯地笑。

    怎么能忘记呢。

    你知道的,她本来不过是一个诱饵,而他是那钩子上的一条鱼。

    那日,他弯下身子,抬起手,犹豫了很久,轻轻碰了碰她的头。

    皎皎清辉,郁郁竹松,猎猎迅风拂清尘。

    他说:“我不后悔。”

    “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

    她点点头,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

    “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你这丫头是入了魔障了么?”

    她的头动了一动,眼睛紧闭,眉头双锁,手里攥着襜襦不松手,似乎很是痛苦。

    他笑了笑,贴在她的耳边,柔声唤她:“快醒醒罢。”

    “我们还得接着玩下去啊。”

    盈盈泪滴自阖闭的双眸中落下。

    “这么快就没用了。”他将捆缚的绳索松了松,她的双腿便垂直地落了下来。

    “还要再加点力道啊。”他笑着,拍了拍掌。

    很快就有人伏拜在他面前。

    “阿洱,你帮帮她,一定要叫她高兴起来。”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不能原谅我,绝对不能……我害了你,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越远……越好,离得……越远越好……”

    “不要吃药……求求你,不要给我吃药……”

    “啊……”

    ……

    “郎小西。”

    “你知道,人心里藏有秘密的话,总是会害怕的。”

    “……我没有秘密,我不害怕。”

    “你不要一边发抖,一边说不害怕。告诉你一个秘密,秘密太多的话肚子会撑破的。”

    “真的么?”

    “真的。”

    “怎么,又要说一了百了的话么?”

    “不会的,我不想死。”

    “那为什么要哭?”

    “我哭了?”

    “一直在哭。”

    “啊!一直在哭?”

    “没有停过呢。”

    “……”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啊……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呢。”

    “我……”

    “你要告诉我。”

    “我……我不能……”

    “你看见鲜红色的血了么,秘密就快撑破你的肚子了。”

    “啊,那怎么办啊!”

    “快拿针缝起来,多缝几次。”

    “对对,缝起来!缝起来!”

    “你看见挂在头骨上的那堆东西了么,那就是肠子,人的肠子。”

    “啊,怎么那么多?”

    “来不及了或者说不出来的,肯定会撑破肚子。”

    “啊,我这样缝起来会有用吗?”

    “可能有用的吧,你看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一样。”

    “唉……”

    “怎么了?”

    “看来不行呢,我都看到肠子了,要掉出来了。”

    “啊,那怎么办啊!”

    “只好都说出来了,没有其他的办法。”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真的。”

    “只有说出来了吗?”

    “只有。”

    “……只有啊。”

    “现在告诉我吧,为什么要哭?”

    “啊……不能……不能看着你死,或是陷入比死更恐怖的境地。我已经被困住了,想让你试着逃一逃,所以,你不要再出现了……不然,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

    “我不知道。会是很坏的结果。”

    “恩。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还要坏得多。”

    “呵,这就是你不愿醒来的缘由么?”

    “啊,我太累了。随便怎样都可以啊。”

    “那么,郎小西,你要我放了你么?”

    “我会放了你。”

    蓦地,她自惊惶无度间醒来。

    日头升得很高。

    风卷起漫天黄沙。

    他撑开了比夜色更为寒彻的羽翼。

    “上来。”

    话鲠在喉头已经很久。

    她舔了舔唇口,用力呼吸。

    已经走得很近了,突然她退了一步,抹了抹额上的汗,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什么?”

    她喉中不断地吞咽,却仿佛失了音。

    “快点。”便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你……答应过的。”这话说得似乎都要哭出来了。

    他转过面孔看着她,似乎即刻明白了,然而他笑了笑,轻奚道:“那又怎样。”

    是啊,规则从来不是她制定的,他应允过什么,准予过什么,又能怎样呢?她一直便是刀俎下的鱼肉,随口讲的一句半句的玩笑话,又岂能当真。

    真是愚蠢。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白惨。

    被禁了口。

    沉默。

    直到天色暗沉下来。

    “扶御。”终究还是开口了。

    “到底还有多久,不休息一下吗?你看上去好累。”事实上,绷紧身子,傻乎乎地呆坐着,由着他漫无目的地飞,才叫她疲累不堪。

    澹台扶御已经几日没有搭理过她,郎小西本已不指望他能哼一声出来,却听见澹台扶御低声道:“再等等。”

    “……”

    再等等??

    “马上就要变天,会很麻烦……”他蹙眉,侧首,瞥了她一眼,“我会再快一些,你最好给我安稳一点。”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比这凛冽的山石还要寒峻尖利,郎小西只有唯唯诺诺地低低应和。

    之后,澹台扶御果真加快了速度,他本就飞得很快,现在更是如利箭一般,迅急而去,穿透云端,划破天幕,瞬间消无踪迹。

    郎小西听着耳边呼啸来的烈风瑟瑟发抖,连带抓着他衣衫的手心也捏出了汗水。不过最令人害怕的还是天空划过的闪电与刺入耳内的惊雷,在他说要变天之后,不到一刻,果真打起雷电来。即便有羽翅之初,她也未曾在这样的环境下飞过。

    就是飞得再好不过的白子司,也不敢这样子吧。

    她将整个身体都靠倒下来,紧紧地用力地贴向他。

    疾速而过的风呼啸在耳畔,零零散散的雨重重落了下来,澹台扶御穿梭于电闪轰鸣中,甚至眉都没有皱一下,仍然保持固有的姿态与速度飞行。

    “扶御,我们是要去哪里?”郎小西眨眨眼,细细地盯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她沉默了一瞬,而后笑了笑,凑在他一侧的脸颊边,贴着他的左耳轻问:“为什么要这么久?”

    烟雨朦胧之下,他徒增挥羽的频次,听得她说,他沙哑着音道:“是去我的地方。”

    “哪里?”

    他笑了笑,“你应该有所觉悟,知晓太多东西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你总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违心话。” 她轻笑不已,“你哪里轻易舍得我死呢?”

    “确实。”他也在笑。

    “总有比死更难受的事情。”

    还有什么会比关在用尸骨堆砌的祭庙里更叫人绝望的么?

    值得庆幸,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里。

    “你的记性总归还是太差。”仍旧是开玩笑的口气。

    这笑还没在她脸上停留多久,便见他缓缓地降了下来。

    “怎么停下来了。”她面孔开始发白,双目警惕地注视着他。

    “澹台扶御……”

    是哪里惹恼到他了么,不管怎样,早点认错,应该会求得原谅吧。

    “我……”她已经知道怎么服软,也确定无疑地认了命。

    澹台扶御垂首看了她两眼。

    “不是说了要走的么?”

    “什么?”她一时听不明白。

    “不想走了?”他笑道。

    “……”

    “啊,走,走,走的。”她那张脸在转瞬间变了又变,当真精彩。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那么再见,郎小西。”

    “你千万要好自为之。”他扑扇羽翼,很快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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