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塘畔,虫鸣。

    郎小西已经试了很多回,确信澹台扶御把这护府的法咒重新调整了一番,先前她是照着图纸走的,这么一变,她完全摸不到门道,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

    这坏了心肠的澹台扶御,笃定了她不能安稳地呆在,遣了人来看着她不说,还要做这龌龊的手脚,是想把她困到何时?

    她坐在池边,气呼呼地丢了一块石头下去。

    她现在要怎么办?好不容易从那玉霁的暗房里跑出来,现在是回去,装的没事发生,继续做她的囚徒,受些个皮肉惩罚,致个热忱忱的歉,再安安稳稳地回房里囚着?

    唉,她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出路,已经拾了裙角,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她背过身的时候,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从不远处飞来,正好砸在她头上。

    唉哟,疼。

    她蹲下来,找了找,是石头么?还没来得及确认,又一块扔了过来,郎小西往后一挪,一屁股坐在地上,才没有被击中。

    紧接着,好几十个石子从水中跃出,齐齐往她方向射来,她避之不及,连连被打中了好多记。

    池子里有嘿嘿嘿的笑声。在这大晚上听了格外瘆人。

    不远处已经有脚步声传来,郎小西避无可避,没有多想,一个翻身,滚到水里去了。她担心岸上的人觉察出来,便深潜下去,一直一直游到那日停靠的水牢里,才透了口气。

    仍是昏黄暗淡。灯火只在最深处牢笼的顶端。

    她已经没有初次来此的恐惧,但依旧被这一根根尖细的银针看得心里发毛。

    “郎姑娘,好久不见。”他清亮的声音消减了这里大半的阴森。

    “你知道我的名字?”

    “之前临别之时,你我互通了名姓。”

    她记得他说他叫王行,自己并没有——

    “我这个恼人的小狐,四处添惹麻烦,刚刚又用石子误伤了您,多有冒犯,我替它向您赔罪,望您不要怪罪它太过顽皮,也不要恼我管教不严,唉,我对它真是一言难尽。”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狐狸?你的狐狸回来了么?在哪里?”郎小西在这方寸之地寻了又寻,没见踪影。

    “还要感谢姑娘您替我传话。我的小狐羞怯,见不得生人,躲了起来。”他笑了笑。

    “姑娘几日未见,丰腴不少。”

    郎小西面色讪讪,是夸她整日里吃吃睡睡,没有心事,胖了不少么?

    “姑娘您风姿轻灵,冰肌玉骨,艳绝千秋,那日来此却行色憔悴,恹恹瘦损,今日来见,虽面色一般清萧,但精神好了太多,实在不能与当日相比。”他颇知情拾趣。

    郎小西见他整日被关在这里,还能意识清晰,语气沉稳,神态飘逸,不得不佩服得多看他两眼。

    诡秘排布的烛光映照在他的面孔之上,直叫人恍惚不已。

    “你是什么人,要被这样关着?”郎小西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呵呵。”他笑得勉强。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要被这般‘照顾’。”他似乎已经习惯如此,颇有些满不在乎。

    “姑娘你又是什么人,怎么比我这阶下之囚还要萧索迷离?”

    郎小西愣了愣,苦笑。

    她是谁?连她自己都看不清了,又怎么跟别人谈论?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被命运裹挟,无处躲藏,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她想走却不能走,想留也不能留,想死更不能死。

    真是零落飘离身随风,世情冷暖心自知。

    “姑娘心中千百道伤痛,已成遍野沟壑,一时不能抚平,怪不得会这般拘谨约束,恹恹不快。”他说话声音不大,一字一字地落在她心间。

    “姑娘若想离开,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看你是真的很想,还只是想想罢了。”他忽然这么说道。

    “你说什么?”郎小西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遍。

    他已经默认她已经听明白,细说道:“你看到前面的寸尺长的银针了么?只要你帮我都除尽,我自有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你不相信我么?”他笑了,“我确实也没有办法让你相信,只是——你想清楚了,到底要不要走,若真心真意的,我想就如这落水之人,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必定要挣扎一番的,是么?”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能叫我信你呢。”郎小西摇摇头。

    “再下确是王行,一直没有隐瞒姑娘您,也没什么特殊的身份,只是对于有些人来说,把我看得过于重要了而已。”他说,“不是想着随心所欲的么?为何仍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渴求呢,你想要离开,便想法子离开,就这么简单,不要想得太过复杂,弄伤自己不说,还没有一丝用处。”

    “我——”在他面前,她仿佛□□相呈。

    “你犹豫是因为那人吗?哦,我说的是谁你应该明白。”王行说道:“他与你牵扯纠葛的还不够么,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你若不尽早避离,将来恐怕要后悔莫及。”

    郎小西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惊俱。

    月朦朦胧胧,似在非在。

    澹台扶御正在饮酒。

    对面坐的是尾俊。

    “少主——”来的那人凑到他耳边低语。

    他的面澄净得如一块玉,除了平常的眨眼之外,再看不到其他的表情,尾俊察言观色的本事再好,也看不出他现在的喜怒,更不要说以此推测出这讯息所指的对象。

    他继续投下黑子,没有一丝迟疑。

    与这个人对弈,尾俊真是万分头疼,你要时刻提防,费尽心思,只要稍有疏漏,让他有了可趁之机,你除了万劫不复便更没有再好的下场。

    即便你真的费心绸缪,布局稳妥,能制敌以百步之内,与他相搏一场,也没有胜者的喜悦。

    他是那种即便不能给对方痛苦,也要想尽办法消减你乐趣的那种人。

    唉,总之你占不到他一点便宜,还要徒自伤神,频添苦闷。

    尾俊频频饮水,叹了口气,投子认负。

    尖细的银针上施了咒法,手一触上来,便不可避免地划了一道口子,那针虽细,却好似有万道吸力,血液从伤患处迅速淌出,针染的通体血红时,你使劲拉气力才能勉强拔出。第二根的时候,情况更盛,针握在手里便似万千蚁虫啃噬,她疼痛不已,稍一松手,便再没有勇气去碰触。

    王行冷眼旁观,既不怂恿她继续,也不劝她放手。拔到一半的时候,他一臂的肩膀松弛了一下,仿佛许久不曾动弹,骨节咯咯作响。

    他告诉她,一百二十根,一共一百二十根。

    郎小西开始还有神志数着根数,到后来已经彻底混乱不堪,眼里针影重重,要摸寻几遍才能握到一根,她的手早已经麻木,再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模模糊糊看着自己的血混了汗水,一点一点从掌心抽走。

    早知道这么疼,她碰都不会碰。

    可是,她是不知道,还是根本没有考虑?

    她的脑袋一直乱糟糟的,从遇到澹台扶御开始就是这样。

    面前这个陌生又奇怪的男子,他说他叫王行,只是个普通的术士,其实他叫什么都好,是谁都不重要,只要能带她走,赌一场又能怎样,她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好骗的了,她唯一想的是他若真是一个天大的人物,要让澹台扶御怎么恼怒,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知道要是现在不能离开,就再不会有机会了。

    澹台扶御把她扣在这里,圈养起来,是真的因为她有用处吗?她想他未免高估了自己。但是,诚如王行所言,她再与他纠缠不清,迟早是要出乱子的,她已经吃的那么些个苦头,都不及将来所见的万分之一,她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于她,早在多年之前就斩了牵连,断了瓜葛,现在这样若不是命运的捉弄,也该是个彻头彻尾的过错,她心存侥幸,贪恋一时之好,于他,于己,都是灭顶的灾祸。

    这样顺理成章地解决了这恼人的符咒,轻轻松松实现了他的夙愿,真是让他不敢置信。王行看着郎小西昏倒在面前,舒展了下僵硬的头颈与四肢,他身旁一个似是刚醒过来,十分慵懒的声音说道:“你甜言蜜语地把她哄骗了,费了大气力,解了你的围困,现在是该过河拆桥了么?”

    身旁并没有任何人和他对话,但那女孩声音,清脆悦耳,仿佛就在他耳边。

    “阿狸——”王行笑了笑,“我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人么?”他伸手用指甲刮蹭着他肩胛处的红斑,似笑非笑道:“况且,她的有趣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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