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镰若,你真不讨人欢喜。”她凝了凝神,又揉了揉额头。

    “何必费力讨好别人,自己看得下去就好了罢。”他说的话很酸。

    璞玉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未必容得下自己。”

    “你怎么这样说。”他的笑凝滞在唇边,说话声音却仍是如此满不在乎。

    “然荣说你是因为不想活了,才会放纵自己——不去寻医问药,救治病痛,这如何算的上容己。”

    “并不是这样的。”他正襟危坐,持了酒盏,轻抿一口。

    “不是我眼穿心死,弃命轻生,只是这身不由已、造化戏人,难免让人心灰意冷,嗟叹心伤。”

    “可是这世道无常,本就如此。花开落有时,月盈亏有变,诸事万物,荣枯有序,无常有常,无变有变,自在自得。”璞玉把脸搁在案上,抬起头看他:“与其哀伤颓丧,不如顺从依附。”

    “我若有你好说话,便不会这般烦忧吧。”镰若自讽自嘲,撇嘴苦笑。

    “师父说时移世易,万物不定,你找不到是一时找不到;你破不了是一时破不了,只要你皓首穷经,没有办不到的。”

    “果然是师父对徒儿的谆谆教导。”

    “镰若,我说正经话呢。”璞玉不满道。

    “我哪里看得是不正经了?”他笑道。

    “唉,你——”

    “璞玉——”他突然打断她说话,“你是否酒醉?”

    “没有,我清醒得很。”

    “那便再来喝一杯如何。”他这般前后矛盾,哄了她喝酒,又制止她喝下去,现又喊她再喝,真是古怪得很。

    喝便喝吧,也没甚要紧。她这样想着,接过他递来的酒盏,一口往肚里吞。

    “哗啦”一声,全部吐了出来,溅得前处俱是,幸好镰若不是正对着自己来坐的。

    “这酒算不得难喝。”他似乎知道她会如此,毫不惊异,低头抿了一口,浅声说道:“只是你喝了几口清甜的水酒,这烈辣之味便越发入不得口。”

    璞玉这才看清他手中持的酒壶是初时倒酒给她的那具,这酒却不是刚刚所喝得的。

    幻术?

    她再望了一望杯中所吐之“酒”,清香甜蜜,便又如初。

    真让人生气,他明明不像个会开玩笑戏弄的人,为何常常说话、举止都是这般轻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耍弄自己了,先前单凭她随口一句话,他利用境咒设局,差点让她迷失心智,乱了神魂,如今这好端端得叫人难堪,他却镇定自若,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便要发话,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道:“我过得如此不得意,便是此理。”

    “我并非想要戏耍你。”他性情虽有此恶劣,以往常常任性肆意,甚少顾及他人,只是如今穷途末路,囚徒困兽,失了气焰,难以逞凶相斗,这才温顺了许多,可是对这个小孩,自己只有欣赏之意,并无奚弄之心。

    “只是你年纪尚轻,经历得也浅,并不知道你是否懂我话中含义。”他说得诚恳有加,解释得也再清楚不过了。若非他心中有些在意她的感受,定然不会这么做的。

    “镰若,你——”她听出了他的怏怏不乐,却想不出说些什么话好。他活得不舒畅,并不像二师父一样把什么都落在心里,他挂在面上,毫不避忌。若要说上亲者哀,仇者快的劝导之言来,他还是会这般满不在乎吧。

    他眼眸深暗,神情游移,已是沉潭死水,但若是说道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也能神采飞扬,精神奕奕。

    只是如今,他感兴趣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你明白吗?若是我一无所有,一无所知,便只管潦倒落魄,也不会吭一吭声,可是若是你有机会,什么都听你摆布,万事都任你掌控,这种随心所欲的能力是会让人上瘾得病的,一旦你尝过这清酒的甘香甜蜜,你便再容不下劣酒的干糙粗鄙,抑或是你喝惯了这烈酒的辛辣霸道,喝这果酿便若清水一般毫无滋味可言。”

    他曾经纵横四方,睥睨天下,气焰滔天,不可一世,事到如今却是沦落飘摇,犬欺虾戏,真是水月镜花,空梦一场。

    “我宁愿一无所得,好过受这命运无端愚弄。”

    寒冷并不是最难熬的,难熬的是你身处凛冽寒冬还念念不忘夏日暖阳。观于海者难为水,出于山者难为谷,最痛的不是求不得,是失所得。

    “你曾飞过九天之颠么?”镰若目凄凄,心戚戚,纤长苍白的手指不断把玩着空杯,化符刻咒,让其绕转划圈。

    璞玉愣了一愣,“啊”地应了一声。

    “你若行至云霄,看过那里的美景,又岂会在意咫尺之遥?”

    璞玉张口不知言何,她自然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也了解他的痛楚,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物伤其类,不能说她一无所动。

    她睁大了圆圆的大眼睛,肉乎乎小手在桌案上握住了他控杯按盏的手。她的手又软又热,便似她人似的,叫人安心。

    “我一时想不大清楚,但我知道这么一个道理,你喝酒便喝酒,不能因为今日喝得美酒,就想着有朝一日会喝不得,也不能因为怕他日喝不到此种佳酿,就不敢去喝。”

    “有得必有失。这也是常理常情。”

    镰若笑了,“你总能把复杂的事情说得这般简单明了。”

    “万物本就如此。”她心思至诚至纯,非常人所想。

    他抿唇淡笑,反手握著她,说道:“你这般通透伶俐,平日可有烦忧?”

    她自有她的烦恼,只是她一不多记,二不多想,三不多说,来去自便,顺其自然,何况,她这般年纪,有的烦心事跟玩笑似的,说出来都让人好笑。

    “师父说,过一日算一日,不必多想多念,你想多了,那一日也不算是你的了。”她想了想,这般回他。

    “你这口气倒让我想起个人来。”镰若握了她肉手,捉在手心里搓揉把弄,“他常常便是这么混日子过的,也总说这些不着调的昏话来挡人口舌。”

    璞玉被他逗得发麻发痒,脸一红,急急忙忙抽回了手。

    “那是何人?”她自己都觉得声音有些不稳,连连避过他的“目光”。

    镰若笑笑,把手撑了头,歪着脑袋,慢慢悠悠地说道:“这个人——到处有人找他,青睐之人有,寻仇之人也有,连未曾谋面的人都想着要一睹他的风采,我也不例外,你竟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她在岛上一向消息封闭,且她这个年纪,哪里会关心这些东西,自然孤陋寡闻。他还真不把她当作黄口小儿,这般随意相待,她不知要说他好,还是不好。

    他满面笑意:“不过他喝酒喝得太凶,又不挑不拣,太过随意放荡,你怕是不会喜欢见他。”

    “师父不让我见太多陌生人。”他开玩笑的口气,她已经当了真。

    “你倒一点都不听话,很是难得。”他这么说,她便想起两位师父来,她出走在外多日,他们必定十分生气,要是捉回去了,肯定一顿好打。

    她面孔随即流露出伤缅忧戚之色。

    “璞儿。”镰若淡笑道:“你想他们了么,你若想离开,我可以让然荣——“炉火艳艳的,照在他面上,说不出的神采,但无论如何的流光溢彩,落在白绢蒙着的绸缎上,都显得落寞哀伤。

    “不,我不想回去,不想见别人——”她急急匆匆辩解,说得太快,想得太慢。“我只想见你。”她言语神情一下子沉闷起来,这后半句话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了。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喜欢,有多喜欢,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坐着说话,也是一百一万个舒坦。

    镰若倒酒的壶在空中滞了一滞,面色也僵了一僵,旋即说道:“你看外头的雪是停了么?”

    璞玉没有顺着他的话头去看窗外,下不下雪,其实都没什么相关。重要的是,她有一肚子的心里话不知怎么说出口。

    但是刚刚已经起了一个头,她下了下决心,便要张口。

    可是镰若已经起了身。

    “我倦了,不能留此陪你。”

    他的声音比这雪还要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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