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浓荫向夏日,楼台轻影入塘池。

    栀子花的香味芬芳醉人,打开窗,一下子便能溢满你的心脾。

    一院子的乔木,开得浓艳招摇。蝉鸣、蝶戏,燕舞——还有比这更热闹的日子么?

    镜台前的女子却太安静了。

    身后那人也是如此,她为其侍妆,轻理云鬓,浅画蛾眉,两人一动一静,始终不发一语。

    一只莺雀从窗外飞进来,落在镜台上,透过菱镜,映出黄褐交叠的娇小身躯来,它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模样十分可爱。

    忽然,一道疾风刮来,它还没来得及扑闪翅膀,便被一支铜簪贯身而入,直直插在了木台之上。

    鲜血四溢,溅到了她的面孔上。

    那只莺雀无力地晃动身体,还在垂死挣扎,但很快,它就不动了,并且再也不会动一下了。

    妆台前的那名女子显然被震到了,她面色惨白若纸,长睫扑闪不休,身体僵直似一尊雕石。

    她唇畔微颤,隔了好久,才发出声音来,却比一声叹息还要不及。

    “阿洱——”她齿唇翕合,低声唤了她的名字,却再挤不出一个词来。

    窗外蝉噪不止,轻风徐来,栀子的甜香沾染着血腥气,愈加诡秘。

    “易桓是已经死了么?”身后手持梳篦的那名女子终于开口了,她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声音冷漠又尖锐,便似横空架起的一堵高墙,一堵用冰块堆砌而成、上面扎满尖利冰棱的高墙。

    “陆无也死了。”她并不指望她真的能回答她。

    她知道她的本事,顶顶的柔软懦弱,知道她一定不敢作答。

    “你怎么能够背叛我们?”

    她希望她的话语化为利剑,一个字一个字扎在眼前这人的心上。

    现在她的眼泪一定会盈满眼眶,并且会适时落下来,对,就是这样的楚楚可怜。

    她唇齿衔了笑意,再不屑正眼瞧她,目光快速从她身上挪开了。

    “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我们比之这莺雀还要不如,起码,它们有短暂的自由。”她言语冰冷,眼里带着怨毒与愤恨,如果可以,她希望当即用无数利簪将她同样地钉死在这妆台之上。

    但她不能,还要让她痛苦,一直痛苦下去才好。

    对于他们,死并不可怕,反倒是一种解脱,活着才叫人难过呢。

    她将梳篦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漆木盒子,递到她手上。

    “大人临走的时候,叫我把这个带给你。”她说得清浅,不痛不痒的;笑得阴毒,恶意满满着。

    “怎么,不敢打开来?”她笑道:“我帮你。”

    她微笑着迅速打开了盒盖。

    骨簪。

    盒子里藏着骨簪。

    “是小蛮骸骨打磨而成的簪子。”她说得轻巧无比,好似这东西再正常不过。

    “你连她的肉都吃了,还认不出她的骨头?”她的手撑在案台上,撇过头看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嘲讽道。

    “很别致吧,大人说你会喜欢的。”她的笑太过甜美干净。

    她拿起那细长的簪子,在她鬓髻处衬了一衬。

    似乎十分合眼,她笑了又笑。

    “他让你一直带着,不许私自取下来。”

    疼痛,巨大的疼痛。

    如果这针拔出来都这样艰难,那么插进去的时候,是怎样的痛苦?

    但她的记忆里没有一点印象,可能这密密麻麻的银针,自打她记事起,便已经停驻在她白羽之内。

    早些时候,她是真的小啊,她无法想象,还是一个婴童的她,怎么能够承受住这般摧折?

    真是痛啊,她闭紧了双目,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掉。

    并不是普通的银针,上面挂满了细密的倒刺,每拔去一根,破出的伤口都搅旋着她的血肉,牵扯着她的筋骨,撕裂着她的神志。

    “马上就会好的,我保证。”他在她身旁轻声安慰。

    事实上,她已经不知道失去了多少回意识,又清醒过来多少次。

    有时候半梦半醒,她还会看见他微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她不知道这样做下去,他会不会笑得更好看一些。

    但他一定会高兴的。

    他眼里早已就掩饰不住那份急不可待的欣喜与激切。

    他太过想要得到。

    这在她这里,便成了切切实实的罪责。

    她是他荒诞不羁的渴求,是他浃髓沦肌的欲念,是他梦寐以求的解脱,她是他,痛与恨的终结。

    她如何不予他拯救?

    可是她太痛、太痛了,血液浸透了她的身躯,将她的白色羽翼染得鲜红,她只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六七岁的孩童,只要给她片刻喘息。

    他却一点都不想要停。

    他低下头,对着那个术士说:还要再快一点。

    冷漠的样子真叫人绝望。

    她忽然想起那个被他唤作“姜儿”的女子,那个他心尖上的柔善女子,是否会有那么短暂的时光,有过同等的这般绝望?

    她的意识又将陷入昏迷。

    似醒非醒之际,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她挤出了一点笑容,轻喊了他一声:师父。

    灯烛将尽,能再见您——真是高兴。

    “糊涂。“她约莫只听得这一个词,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做这样的事,合该受到他的责骂。

    “罢了,兜兜转转,你始终要经此一劫。”她好想再听两句,但双目似乎再也睁不开来了。

    意识逐渐沦亡,不用面对他,这也算是件好事。

    夏,二十七日。

    局势不佳,郭效将军队退至蒙洛百里之外的乌及。季博远并未追赶,只是领大军将蒙洛团团围住,自此,再也飞不进一只鸟雀。

    援军迟迟未至,传言倒真变成了事实,郤眺所率的兵卒误入迷瘴之地,中了八百里外,中州流民所患的疫厉。

    死了多少人先不必说,将要死多少人才要引起重视。不知郤眺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刻意隐瞒,总之是因为愚蠢,他回禀军中染有疫病之时,他的队伍已经来到了距泯水郡不下百里的济戎。泯水郡水源充足,四通八达,济戎境内一条沅江直通沭河,沭河下游便是天水,流经高平郡与郁林郡,虽说这疫病很难途经水域传播,但谣言漫天,一时人心惶惶,河岸防汛的士卒纷纷四散逃窜。

    还没来得及澄清,大羽境内很快出现了疫疾。

    有两种传言,一种是说:郤眺他本人不幸也沾染此疫,因而他的军队很是混乱,兵将染疫颇多,逃散之势更胜,自济戎往东是逐郡,往北便是谷梁,他所率兵卒大都来自于此,因而此地很快出现了疫情,继而传向各地。

    另外一种说法是:中州人不满羽族的袖手旁观,将堆砌成山的腐烂死尸沿江抛掷,沿江一带的百姓最先染上疫病,紧接着,腹地也接二连三出现染疫之人。

    虽然都不可信,但不论怎样,这场重疫最终蔓延到了大羽境内。

    迫于压力,郤后虽然惩处了逃兵,却最终放弃了对沅江一带的控制,她驱赶了染疫之民,在边境设下关口,严防死守,并扬言要严惩了疏于值守的守城将士。

    这是后话了。

    郭效现在进退两难,他亟需要一个明确的指令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只是朝廷既不增兵,又不叫他回军。他长久驻军于此,眼见着黑帝军势日涨,心下十分担忧,苏绰却一点都不担心,还频频劝他少为此操心,保全自己便好。

    他这个刁滑之徒,借以追剿敌贼的名头,暗地里扩充了势力,捞了不少好处,短短数月,他手下已是人才济济,实力不容轻视。

    这里看似已经无利可图,为何他却偏偏要在这处逗留?整日里四处闲逛,一点正事不干?

    这日他在密林之处寻得前往帝都回报军情的将士尸身,这才看出了些许端倪。

    蒙洛这里乱糟糟的一片,如果帝后知悉,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怎会半月之余,音讯全无?除非是有人刻意阻止,拦截密报,企图隐瞒事实。

    可是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实在想不明白,只好暗中提防着,并手书信函,暗令部下亲信领精兵回羽都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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