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之前。

    他突然醒来。

    起初目有微光,接着人影晃动,渐而听到人声,微动的指端被一双温暖的手握着,他蓦然睁开了双目。

    日光刺得他目疼,他挣扎了许久,方才适应过来。

    他看清了衡寂之,继而看清了周围每一个人。

    “扶御,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一直握着他手的正是衡寂之,他傻乎乎地笑着,几乎欢跳了起来,将他僵直难以动弹得手臂扯得生疼不说,聒噪的声音更叫他皱眉。

    “寂之,她死了是吗?他声音嘶哑,想是发音极度困难,忍了剧痛一字一句地说出,一双目直直地看着他,一只手更是用尽了气力捉了他的臂。

    “她?”

    “……郎小西。”

    衡寂之紧蹙着眉头,不明所以。

    “你回答他!”身旁的蘅芜肃容道,“不要再给他任何幻想的余地。”

    他立刻明白这话中所指,连连点了点头,答道:“是,死了。”

    “再说一遍。”

    “她死了,真的死了,不会、不会再出现了。”

    他紧握的手颓然松懈,唇间突然溢出鲜血。

    “扶御……”他慌张地捉住他,茫然无措地看了看蘅芜。

    “符咒湮灭,他已经无碍了。”她这么说着,即从团团围着的人群中退下。

    “哎……”他还想细问,却拦不住她,只好回过头来问他如何。

    他自然是不大好的,苍白无华的面色,赤红的双目,凹陷的眼窝,干裂而失色的唇,他将嘴边的血迹抹了一抹,突然失神的双眼急聚,直盯着人群内的一个人。

    “漆昊……”他剧烈咳嗽了起来,“你驻守边地,无旨不得擅离,你——怎会在此?!”任是他身体疲惫又虚弱,这话劈头盖脸得砸下来,还是叫人心惊面寒。

    季孙漆昊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阿昊……”他暗哑了声音着追问,急切着要坐起来。

    衡寂之连忙扶住他,从乌仪手中接过递来清水,送予他口中,“你先别着急。”

    他看着他将水慢慢咽下,把他扶到床沿靠着,“扶御,你昏睡之时,发生了很多事。”

    想到这些事,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现在你需要休息。”

    他看了看灰头土脸的漆昊,又看了看青白面色、用力盯着他的轩辕琭,紧咽了下口水,无奈道:“你放心他是奉了旨的……”

    “大灾临世,祝祷献祭,你们的季孙小将军被选作人牲献予东君。”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雷泽冷冷说道。

    “人祭??”他是何等聪慧,既有此问,便是已揣度出一二来,又见季孙漆昊那般模样,便晓得此言非虚。他血气上涌,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你不要着急,我们都在想办法。”

    衡寂之瞪了一眼在旁幸灾乐祸的雷泽,宽慰道:“事情总有转机,你莫要操急。”

    “季孙一族因我背盟,才会……咳咳……遭此横祸。你姐姐呢,她在宫里的日子……咳咳……想必万分艰难。”

    “家姐曾私信让我驻兵北地……”

    “我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母亲……”

    不说他也明白了,郤昭早于出旨之前就将他们的母亲“请”到了宫内。

    “依循旧例,祭祀天地,是为消减民怨,大司空屡次谏言,我已有疑虑……咳咳咳……在提议行祭之时,我……并非没有考虑到会有此事发生,因而才叫汨罗诫告你莫要擅归,想借中州尾俊之势以南北战事拖延你归程,这只作后手,防备此事发生,但……咳咳咳……现在疫情还未能平复么?”他心思缜密,见此情形,已有所料。

    “我原先料想瘟疫不会持续太久……咳咳咳咳……”他话讲得太密,咳嗽愈加频繁。

    “扶御……”衡寂之一脸担忧,但他知晓他的脾性,必然不会听他所言对诸事不管不顾,他抚着他背脊,想要舒缓他的苦痛。

    “……即便按例祭祀,也不过羊马而已,况以活人祭神已不多见,我还是……还是太过大意……咳咳……只是他们要恢复旧制,父王如何同意?”

    “郤后擅权,假借你父王的名义做事亦不是一朝一夕,另一方面,疫情四起,民怨沸天,你们羽王陛下也是迫不得已。”雷泽冷语嘲刺。

    “你少说两句!”衡寂之剐了雷泽一眼,恨不得将刀目刮去他那多嘴的唇舌。

    虽然知道轩辕琭不会乖顺听话,但他仍旧存了一丝念想,劝抚他道:“事情弄明白了,你先合眼休息,或者先喝口水?”

    他一如既往地置若罔闻,惹得衡寂之连声叹气。

    “阿昊,我无意将你拖入这危局之中。”

    “他们针对的是我,连累到你,乃至季孙一族,是我不愿见到的……咳咳咳……你放心,我会想到办法的。”他面有愧歉,不单是此事,他放纵自己游弋于幻梦之海,溺于情爱之渊,本就叫他难以自堪。

    “琭大哥,你不要这么说。”季孙漆昊道,“你被恶咒束缚,我们都万分焦急,如今你醒来,家姐一定高兴。”

    季孙漆昊似乎不怎么理解他们之间现在的关系。

    轩辕琭浅淡地笑了一笑。

    衡寂之看得明白,知晓这笑里的悲苦。他一贯哑忍而内敛,情感表露亦是淡漠,时光荏苒,他与季孙汨罗早已是水流花落、物是人非。

    “公子,属下有要事禀报……”奚真在门外求见。

    衡寂之唉叹了一口气,这小子真是实心眼。

    他单膝跪地,回禀道:“公子,急报来传,说朝廷派了太子前来稳定时局。”他说话铿锵有力,与几日之前奄奄一息之人判若鸿沟。

    “稳定时局……”轩辕琭心绪已定,言语也没了初时的急躁,面上再无波澜可见,他强打了精神抬首问道:“这里……咳……还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话是对着衡寂之说的,他知道他对其诸多隐瞒,颇有责备之意。

    衡寂之面有难色。

    “衡公子,这是明神安身的药方,你着人抓了药来煎予他。”蘅芜从旁侧绕到榻前,瞥了底下那人一眼,冷冰冰道:“你身上有伤,不宜长久跪拜。”

    奚真的面登时变红,身体更是僵直难动。

    “是啊,你未能痊愈便下床奔波,白白糟践了蘅芜姐姐几副好药!”紫拔插口道。

    衡寂之忙打圆场,“先前奚真伤得很重,全赖蘅芜姑娘妙手仁心。”

    “奚真,你起来吧。”轩辕琭躬身道:“此番多谢蘅芜姑娘出手相助。”

    要谢她的又岂止是这一人,他这样正大光明地利用自己,无非是因为自己的于心不忍,他惯常操控人心,蘅芜对他很不待见,却也无可如何。

    “公子严重了。”她略略回了一礼,不再言语。

    奚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立在一旁,头埋得很低。

    轩辕琭的眼又看向了衡寂之的面,他有些无奈,只好将详情向他叙述:“疫病繁重,民怨颇深,有不法者矫令将染疫之人就地诛杀。”

    “……将活人掩埋。”

    “是,往往初染病疫之人未有救治便被带走,乃至稍有畏寒肠痛之人均以染疫处置,因此各处流民再度暴动,连番镇压亦加重此举,恐有覆舟之虞。”衡寂之越说越觉心慌。

    “蘅芜姑娘,扶御并非冒犯,只是……”

    蘅芜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我已经添改药方,尽力施救,但凡染疫之人,热毒消去,三五日内即刻有痊愈之兆……”

    “但此地之疫不似惯常所见,服药之后虽有缓和,但病情往往在几个时辰后突然加剧,不出两日便肝肠俱裂而死,这不是普通疫病,倒像是——”

    “——中了蛊毒。”轩辕琭敛目道。

    这个男子真是可怕,处处如他所料,事事不出其然。

    蘅芜滞了滞,颔首:“是,并且我的救人之方即是催毒之引。”

    她这话说来,众人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轩辕琭沉吟片刻,“说起蛊毒之事我倒是知道一个人。”

    “我可以去见见他。”

    “见他之前,我必须处理好面前这灼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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