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侵霜,寒梦初醒。

    她将身体隐没在松涛密林之间,靠在一棵松木上慢慢缩下了身子。

    她抱着双臂,低低哭泣。

    风隐没了她的哭声,将她的发吹散,叫她白色的裙袍乍然作响。

    她着那单薄的丧衣,将痛楚泻进冥冥夜幕。

    寒风凄凄,枯木戚戚。

    月光落尽孤寂。

    他害怕自己。

    成百上千次畏惧。

    他忍耐不住——将她这样紧紧抱住。

    在这暗无天日的凄惶岁月里,陷入无边沉寂。

    “你哭过?”

    那人由着那身躯倚靠过来,让她将头深埋在自己胸壁。

    他抚着她凌乱的发髻,抽走斜坠的金簪,一手揽住她晃动的身体,一手随意地拨着灯芯。

    直到将那渐灭的灯重新透亮起来。

    他扣住她下颚,抬起她的面。

    她姿容艳丽。

    曳曳烛火下,更显柔畅靡丽。

    她的肌骨瘦纤,轻飘飘地挂在自己身上,他轻轻一揽,便似要揉碎在心怀。

    “郎小西,你怎就这么惹人疼惜?”怜惜

    “汨罗——”

    他自梦中惊醒。

    霜降,月寒。

    日渐漫长的夜,静寂幽森的空林。

    他的面却比这夜色还要阴沉。

    他踏月而行,身子轻灵,仿若一条游走林间的蛇蟒,所过之处,不断发出“悉悉索索”诡秘的音。

    夜已很深。

    一辆马车横亘在路口,车厢已倾倒,车轮却还在滚动着,发出一阵阵低沉而单调的音,在这荒凉透顶的黑夜下,不寒而栗。

    他抬目,不远处,一片矮舍,错落分布在山脊处,在暗无天日的寂静月色中。

    光火通明。

    村寨距城郭不下几十里,不过几十户,却有百来人。

    那兵将挨家挨户地搜查,直到把每一户都搜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找到要见的人。

    郤微听得回报,眉头已紧得不能再紧了。

    他从马背上下来,一个个地过目,甚至亲自去内屋翻查,仍旧一无所获。

    山道崎岖,屋舍鳞次节比,如果展羽俯视而观,任何东西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皮,更不要说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了。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那翻倒的马车不过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摆设?还是她已经逃脱,凭借这深邃无比的夜,将自己的行踪掩饰得无可指摘?

    这个叫人伤脑筋的坏丫头。

    他已经被她气得不行了。

    “如果你在这里,或者就在附近。”郤微咬着牙,狠狠道,“我劝你好自为之,但凡你长点脑子,见着这一路这么些人马,也该明白自己现在身处险境,也该知道跟我们走是你最清醒的选择!”

    他仔仔细细地扫视着底下一张张的脸,妄图从那上面找到一丝踪迹,可留给他的只是些痴痴傻傻、不明所以的面孔,他在心底重叹一口气,拾起马鞭,便要翻到马背上去。

    “人不是这么找的。”

    突然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周身顿时风声四起,间有虫蛇游走迁徙,铺天盖地般侵袭,悚人毛骨。

    密林之间,那人一袭黑袍,纤长的身体与浓密的头发都隐没在衣衫之中,骤然间,自黑夜来袭。

    他一挥手,那蛰伏的虫兽便自蠢蠢欲动间苏醒,猛然扑击。既而,那村舍的居民一个个跪倒伏地,四下翻滚,顿时哀嚎遍地。

    郤微看得呆在原处不动,还是身旁的从将拉着他向后退避。

    直到所有的人都被控入股掌之中,郤微看到细黑的类似鳖虫的古怪生物在一点点向一处聚集,黑压压地席卷侵蚀,仿佛夜魔吞噬大地。

    夜,从未如此诡邪。

    清夜靡丽。

    他俯首,将头深埋于她纤弱白洁的脖颈。

    她目光空濛而迷离,双手揽抱着那颗滚烫的头颅,她唇口含了轻微而无所意味的笑,口中低喃,轻吟迎合。

    “郎小西,你总叫人这般难以自抑。”怀中那男子轻笑,将头埋得更低。

    “……嗯,嗯……”她回应着,伸手去探身后的烛火。

    月自云雾间显现,清透的光穿过庭外蜿蜒屈曲的长廊、旖旎缱绻的桂枝、微闭的纱窗,从缝隙间透进来。

    她仰首,眯着眼笑,轻拂罗袖间一把将烛台打翻。

    火光四起,一下子就点燃了帷幕与锦缎,火舌攀援而上,猛烈翻腾,熊熊业火顿时将思维八方照得通亮。

    连脚踝都在发烫,面孔也被映照出绯色的红。

    她咯咯咯直笑。

    “疯丫头。”他亦无所动容,任凭灼人的焰火在近身狂舞。

    那人已似疯癫,密密麻麻的黑虫仅在片刻将他淹没,他无比痛苦地哀嚎,不断地翻滚自己的身体,妄图驱赶这无休无止的虫噬。

    可是,所有的毒虫都无一例外地向他奔袭,他根本无从喘息,更不要说就此脱困。更为诡异的是,他的面孔一点一点地剥落,身上的皮肉也在瞬间蜕变,仿佛一条蜕皮的幼蟒。

    幼蛇脱壳是在生长壮大,可他却在葬送自己的性命。

    他不相信,这么多年的东躲西藏,到头来却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猎杀。他嘶吼着,从溃烂不堪的胸口硬生生地扯出一条蠕动的虫,那长虫通体血红,仿佛饮了鲜血一般触目惊心的红,它一从他血肉处离开,便快速地爬动,紧接着,在它的腹下赫然产下无数细密的虫体,四散而开。

    周围的山民,乃至官兵,早已被这一番番悚骨骇人的景象吓傻了,慌乱中他们无头苍蝇般地乱跑乱爬,妄图逃离这是非之地,而捕猎的网一旦收紧,怎可轻易松开?

    更多的蛇蟒聚集起来,与之而来的更为惊恐的是——从密林深处传来阵阵阴冷而诡秘的音,这比嘶叫的野兽、密集的虺蛇、嗜血的蛊虫还叫人恐惧。

    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骨以极其古怪的姿态向前推进,它们无所畏惧,它们所向无敌。任凭毒虫蚁兽爬遍身躯,腐肉与枯骨聚合成的“尸鬼”没有半分顾忌。

    “少主!饶命!”那人抱住脸孔,蜷曲身体,颤栗着呼叫。

    “我死了……你会后悔的……”

    “我没让你早点死掉,这才是我最后悔的事。”那人自黑幕中显现,说着比这夜色还要黑暗沉寂的话语。

    夜色空寒,他整个人完全拢在黑袍之下,“留你这条命这么久,你也该要知足。”他抬手,便有蝰蛇探出红信,从袖口处缓缓游出,蜿蜒而行,盘桓在那人的面孔之上。

    “你永远不会……知道……啊啊……”那人脖颈被牢牢缠住,已无法呼吸,更不得言语。

    他被她紧紧缠住,口唇无法言语。

    炎炎烈火灼热吞噬,即便相隔数尺长廊,邻舍热浪滚滚的火舌似乎仍能蔓延过来,燃烧在这暗房寸尺之间。

    此处省略---。

    他微闭的眼眸轻轻抬了一抬,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淡淡地笑着,从那炙烈的热情中挣脱开来。

    “怎么,火还没灭吗?”

    许是自柔情蜜意间跳脱得太过急促,他的气息很不稳。即便是极不乐意的问告,也显得过于昵厚。

    帷幕下的从将顿了一顿,猛然低下头,告罪:“大人恕罪!火光烛天,不可向迩,已调派内府禁军,奋力抢扑,不时必有大效。”

    “都惊动了内官,想是大动干戈了。”他忍耐着,双手轻抚身下肆意妄为的她,呢喃,“真是越发地……”

    “无法无天了。”

    他仰躺的身形向前倾了倾,垂首而观,他低低叹了口气,“你定要与我玉石俱焚么?”

    说话间,他又笑了笑,将目光重新回到了卫将身上。

    她猖狂肆意的行止叫跟前的小将红透耳颈,他跪立难安,即便极夜深寒,冷汗也自双额渗出。

    所以,那话便问了两遍。

    “祭礼筹办得如何?”

    他眯着眼,冰冷的指骨将她的头向下压了压,方才的她明显地滞了一滞,现在又有些三心二意。

    青纱帐内,他一面用指背摩挲着她的发,一面唤人来递茶。

    风徐徐,窗棂作响,帘曼翩跹,陇起旖旎春光无限。

    “既然日子已经定下,物件也置办得差不多了,那便只有……翘首以待了。”他屏退左右,低下头来看她。

    就这么看了一阵子,竟似有些意乱情迷。

    他抱住她的头,压住心里释放的快意,低低道:“这已不是梦境,你知道的吧!”

    她怔了一怔,停下动作,茫然地抬面看他。

    他幽幽一叹,“她又要见我。”

    “季孙汨罗又要见我。”他重复道。

    “可是见我有什么用呢,”他笑道,“该死的人还是要死的。兴许这么个死法,也不错了。”

    她的眼泪一落而下。

    他拍拍她的面,“哭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法子帮他么?”

    他将她的头重新压了下去。

    “郎小西,你有办法吗?”

    帮他?

    轩辕璞停驻脚步,她犹豫着是否要去搭救,但这么一下子暴露,叫好不容易脱困的自己又万分地不甘。

    然荣看穿了她,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劝道:“不打紧,他要的不是他。”

    他的目光看向山腰灯火通明处,盯着那个满地翻滚,连连苦叫之人。

    黑暗已将那人彻底吞噬,无论如何,他都不可逃避。

    即便那人紧紧抱住他,苦苦哀求,他仍旧无所动容,眼睁睁地看着,任凭那蝰蛇扼断那人脖颈。

    突然他滞了一滞,一瞬之间头欲崩裂。

    ——他必死无疑,你有办法救他么?

    “汨罗……”

    他松了禁锢,便在这转瞬之际,那人背身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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