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前。

    燕怀府衙深狱。

    静得可怕。

    一役夫伏在地上刷洗污垢,只有“搽、搽、搽”的声音。

    他一步一移来到了最里头的那一间囚室。

    “他是重犯,无旨不得入内。无需清扫,你赶紧走开!”门口守卫肃立喝斥。

    役夫不说话,仍旧埋首干活。

    守卫眼看他不理睬的样子,心生恶怒,便要綽枪推搡。

    手还没来得及动一下,噔得一声便直直倒地。

    监室里一直有股叫人恶心呕吐的气味,到这一处时,那气味就更浓了。

    隔着门栅栏,便见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张脸来。

    他直直平卧在木板上,胸腹肉骨焦烂,脊背血流肉绽,糜糜然不可分辨。

    那役夫似是吃了一惊,彭然坐地。

    方才回神,他扒拉着爬起来,便要去斫断锁条。

    那木柱锁链牢密,他费力半天也未见得法。

    “你帮帮我。”

    他便急催。身旁却并无一人,更无一声。

    他仍是急急去砍擢,不管旁他,只是在砍,这空荡狱所,便听得触目惊心。

    间有人走动。

    既而很是急促。

    “走吧。”人影自暗处显现,催促急行。

    他不做理会。

    只在下一刻便将这铁索斩断。

    他跌撞着进入,见那人手臂肌肉筋骨脱落,惨不忍睹。

    他一把抱住他,失声恸哭。

    “公主您叫我们很为难。”

    即有人鱼贯涌入,登时将那小小囚房挤得不留一地。

    谁曾想到这衣衫破烂、浑身臭烂之人竟是当朝公主——她扮作役夫,强行混入此地。

    “惊扰到殿下,还望您移步。”

    她未理睬,仍嚎啕不止。

    “殿下请保重。”

    “璞玉——”她哭得如此伤心,叫陆玄嚣心有不忍,不慎间唤了她乳名。

    “大师傅,这是衡哥哥,衡哥哥啊,怎会——怎会这般待他?”她泣不可仰,悲不自胜,铿锵喝问间直叫陆玄嚣不能言语。

    但这处所已然人马云集,坚守严密。她又岂想瞒天过海、遮人耳目?

    “阿姐,他意图谋反,罪大恶极,你为何要帮他!你我一母同胞,本该同心合力,你为何要这般偏帮外人!”轩辕璊不乐道。

    “他谋反与否,你自清晰!”她泪糊满面,愤愤直诉,“况且他是衡哥哥啊,又岂是外人!”

    陆玄嚣面色铁青,不言一语。

    “我要见琭哥哥。”

    轩辕璊的面孔也不好看。

    “我是决计不会让你见到他的。”

    两个时辰之前他们便被送离。

    如今他们又在出城的马车之上。

    然荣只觉得心烦无比。

    他知道,到时候只要她一醒来就会吵着要回去。现在索性就叫她这么睡着。连日奔波,她也不嫌疲累。

    他自己确是累得不行。

    马车摇摆前行,他对着那睡着正酣的小公主,眼睛真是被浆糊粘连起来一般,很难不入眠。

    他叹了口气。将在睡梦中还一直捉着自己袖口不放的那只手仔细掰开,一把扯开幕帘,一晃身钻到车外头去了。

    好在夜风正寒,而这样的寒意最能叫人清醒了。

    “可走了?”

    “是。”流霞低眉回道,“殿下走前还来了昭华宫一趟,想是惦念娘娘您,因已夜深,灯火俱熄,所以只立了片刻,叩了头就走了。

    郤昭默然不语。

    她望着屋外新日渐起,已透熹微之光。

    “好在那混帐东西连夜赶回去了,若事久发觉,不知道该做何交待。”口里虽然这么地骂着,但她面孔早有和缓。

    “殿下一贯仁孝,对娘娘言听计从,娘娘所嘱之事,尽放心中。”

    “他是听话,至少比他姐姐要乖得多了——”

    “公主她——娘娘不必忧心,郤大人已在全力追查——”她顿了顿,“今晨将星回来了,他说,老大人怕是往西南燕怀之地去了——”

    “他去做什么!” 郤昭生怒,“将星人呢——”

    “娘娘未起,他便一直在外等待。”

    流霞将人带来,郤昭便与他详说,又嘱他速去燕怀,紧盯着郤眺,如若有变,可勒令暗中将人带回。

    将星来去匆急。待他走后,流霞已将早膳布置妥当,扶郤昭落座。

    “今日做得桂花酿百合?”

    “是,殿下临走之际,专告奴婢,说物燥天干,恐您虚烦不寐,要奴婢等早早备些清火的百合糖水来,再放了先前久酿的香桂,还着人去取些清心雅致的金丝菊来摆着,务必叫娘娘吃得舒心。

    郤昭笑了:“清夜寒凉,他走时可嘱他多置衣裘,戴了风帽?那燕怀偏僻小地,不知可有火墙否?”

    “不行,还是叫人备些檀木,再去取手炉,一并快马送去。”

    流霞笑道,“殿下亦嘱:万事诸物皆操持齐备,勿要您再费心。”

    “唉——”郤昭笑得直摇头,“这孩子——”

    “殿□□贴细微,考虑周详,真真至纯至孝。”

    “他万事都好——”

    郤昭道,“但就只有对那个人——劲干忤逆弃德的蠢事。”

    流霞自然知道那个人是哪个人。前几日,她日夜跪求,恳郤后开恩而未得应允。如今,得天庇佑,也算得偿所愿。

    “她究竟有怎般的好!将我那傻儿子骗得团团转,便连性命也顾不了。”

    “就这般没有见识!” 郤昭抬首,望了望庭外远木辰光,“要知道大千世界,不是非得只有她一人。”

    流霞愣了一愣。

    “我大羽广袤之地,泽被天下,择选一国储君之妻,太子良人,怕是钦仰思慕者多如繁星,撩人眼花,不可计数。不过,我已相中一人,品貌才德尚佳,且她自有助益。”

    “娘娘——”流霞再要言语,便听得有殿前侍人回报。

    待将人引入内室,却暗复了李承之所言。

    郤昭听罢,良久不复言语。

    微阳初至,日光舒暖。

    瑛华殿。

    她抬头望向窗外,光从层层帷帐间轻轻透过,温煦而妩丽。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白日,在泯水漫长无忧的秋水时光里,在那座府宅后园里,在百无聊赖的打闹玩戏之际,他自清风间卒然而至,天地失色,万物消光,漫天遍地无限光华然戛然而止,一时竟不得呼吸。

    他头低下来,在她耳畔轻笑。

    便似自己一个虚无浩淼的醉梦而已。

    她听得门口侍婢轻笑低语:大人恐怕好久没有睡得这般长久了。

    “是啊是啊,今日景盛日暖,我等也好在此处躲懒。”

    “啊呀呀,我看到只大笨猫,它从树上摔下来了!”

    “轻点,轻点。莫要喧闹吵醒大人,平故惹来呵责。”

    风自林间来。自溪池里游走。自满山遍野的鲜果间摇醉。

    酩酊大醉。

    如梦方醒,方醒又醉。

    他扬起千千万叶,万万枝花,齐齐向天地间抛掷。

    好一番纵情肆意。

    好一番潇洒迷离。

    他轻笑不已,低语:

    克制近乎渴望。

    忍耐即似央求。

    何不做个鲜活痛快的自己?

    远处,风起。

    一只黑背的猫倦卧檐壁,慢悠悠地闭上了目。

    永安十一年,冬。

    日长似岁。

    不可思议的长。

    大雪三日,天地一色。

    郤昭近几天不得安睡。

    这日清晨,她从榻上披上衣裘走下来。到屋外的时候,适逢雪停,远远望过去,一片白茫。她将衣陇了陇,自踏雪而行。

    新雪初霁。踩在脚下便像软沙似的十分松软。

    她一连走了许多路。

    终于在一株梧桐木下停了下来。

    梧桐被雪压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饶是它高大挺拔,也经不住这般摧折。

    在这株大树底下,在被厚雪覆盖着的地方,有一处与之截然不同的东西,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黑暗。

    她讶然——是一只鸟,一只落单的乌鸦。

    并且已经死了。

    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寒鸦。

    这种热闹的族群。在深秋乃至冬季,通常大量地聚集在一起,或盘旋于高空,或栖息于大木,一日之间,不分时刻地嘎嘎乱叫。

    即便是最冷最冷的日子里,这种乌黑的巨大的雀鸟,总会以极度疏懒的姿态立于枝头,棕褐色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你,又或许是凝望着那愈深愈远之地,更或是已将你彻底洞穿。

    这种冰凉比及喇喇寒风、皑皑白雪还叫人刺骨发凉,叫人极不舒服。

    对峙片刻,它一如王者般漠然转身,毫不费力地振翅远遁,徒留空寂寒影。

    没有比这更令人厌恶的鸟类了吧。

    纵使频频被冻死于林间,垂挂在枝头,却似梦魇一般地存在着。

    许是太久未眠而不得清醒,许是寒雪初冻凝住了神志……不管怎么说,她便是那样地不可思议地拾起了那只乌雀。

    它兀地动了动,更像是一种错觉。

    在这种诡异的错觉之下,她便将那冻得硬硬的家伙拢在怀里,带了回来。

    几日之后,它就能立在你一侧的肩头,频频乱叫,或是衔一根树枝,来回地抛掷又凌空拾起,不厌其烦地玩这样无聊透顶的游戏,抑或者在高空飞行之际漫无目的地后腾翻飞。

    总之,她没有料到它会是如此活泼好动,与它黑沉沉的外貌十分不称。

    她更是无数次地惊诧它是如何能恢复过来的?在最冷的那个冬日,自毫无遮蔽的树枝上落下,被层层积雪覆盖。

    冻得发硬。

    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她仍是不大喜爱。

    也甚少关注。

    只记得它常常出现在附近。

    这些天,恐怕是她过得最不好的日子了。

    她一度害怕外逃的轩辕琭会在隐秘间出现,于她当堂对峙,又憎恶私放恶徒的季孙氏,剥皮抽骨之恨却念而不得。她害怕内外相应,失信于国土之间,丧命于诡术之际。

    因而夙夜忧惶,终日奔疲。

    它落在最近的一枝木上,远远地凝住,冷冷地旁观,仿佛看清一切,仿佛睥睨万物。

    多么可怕的眼神。

    只有一样东西会叫它害怕。

    雪鸮。

    在黑暗中最无情的杀手。

    最残忍的屠户。

    它常常夜间嘶鸣,只消传来“咯哆——咯哆”的声音,便有猎物已被杀戮。

    那只乌鸦一味逞强。常与其厮打,斗得凶狠异常,往往负伤挂彩,就来她面前,时时扑腾伤羽,鸣叫不断,一副可怜模样,惹她频频关护。

    一日,清晨。

    天色微明。

    她于睡梦中惊醒,似有所感,四处寻它不见,便径直去了那片松林。

    一根黑色羽毛随风飘落在她面前的雪地上。

    她朝着羽毛飘来的方向走去。

    不多久,就看见了淋漓散落的鲜血,以及一只被吃剩下的乌鸦尸体。

    雪地上还留有这乌鸦临死前搏斗的痕迹。

    想是恶斗,肢体残羽皆零落飘散。

    一时之间,不知为何,她俯身连连干呕,心中竟会刺痛难忍,眼泪更是不能自已地滚落下来。

    她甚少流泪,到了这冷冰冰的宫室之中更是如此。

    “竟然哭了。”

    声音如盘旋的鹰鸷,刺人颤栗。

    她抬头。

    天空似罗网,沉沉压落,刹那间叫人窒息。

    便见一微影,踏雪乘风而来。

    眼似障翳,朦朦然不得其形。

    “是谁?”她惊惧,语自口中脱出。

    “是你心心念念想要找的人啊。”

    “……”

    在急剧的恐惧之中,他向她走来。

    在雾霭之中,在浮光之隙,她看到了那一双眼睛。那双曾与她对视无数次的眼睛,那双频频出现在她梦中的眼睛,那双叫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那只寒鸦的眼睛。

    “想要他死却不能死,让他活却忿恨不甘,只有让人生不如死,才叫人高兴呐。”

    “你……你……” 被轻易洞穿了心事呀。

    她连连后退,险些栽倒。

    而他无限地向她逼近,无视她的张惶,她的惊骇,她的恐惧。

    “你进退无门,左右失法。”

    “——寄希望于鬼魅魍魉般不堪一说的旁道。”

    他笑道。

    “而我偏偏有这一身邪门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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