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闻声回头,看清来人,脸上适时显露几分惊讶:“师尊?”

    料想沈妄此刻一心扑在小九身上,黎清走近几步,仔细端量眼前面孔陌生的弟子,片刻后,不咸不淡地开口:“你倒是胆大。”

    红鸾摸了摸脸,故作苦恼:“险中求生罢了,无缘无故被掳到这里,要是再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倒霉透了?”

    那双望过来的眼眸纯澈无瑕,黎清停顿良久,微微叹息:“回去吧,别再轻举妄动。”

    “师尊。”红鸾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人,疑惑发问,“在这种邪魔窝,不轻举妄动,就可以活下去吗?”

    “如果你当真只是七境的琴修,那么,不轻举妄动,便是最好的选择。”黎清神色和语调一样平淡,“还是说,你其实是哪位深藏不露的圣者?”

    那倒还没有。

    红鸾一时语塞,记忆里,她从禁崖苦修出来时也才刚到十二境,想来是没成圣。

    山风吹拂两人的衣裙,黎清的目光从眼前灼热似火的红影上划过,望向深林:“一个无害的琴修,是不会引起旁人的警惕的,只要你别再不小心暴露了剑修的身份。”

    “师尊看出来了?”

    红鸾也没太惊讶,毕竟是师尊。

    只是她不知道,师尊是不是因为自己孩子身上那道剑伤,才觉察出来的。

    “猜的。”黎清随口回答,“你实在不像个琴修,即便修琴,也还是走剑道那一套,那还何必要多此一举。”

    “或者,你是想逃避什么?”黎清将视线转过来,清冷的眼眸里却没有探究。

    轮到红鸾沉默,从前的师尊可没说过那么多,也没有如此直白地挑破过这层事实,她回望过去,片刻后,幽幽开口:“师尊,如今的重点好像不该在我。”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黎清淡声回应,须臾,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认真看了红鸾两眼,带着怀疑地问:“你是太一弟子?”

    方才,黎清在一瞬间记起一个名字,那是内门为她挑出的二弟子人选,名叫周傥。

    而面前的小姑娘说她叫周流,看起来又对这片地方十分熟悉。

    红鸾讶异地眨了下眼,怀疑自己脑门上可能写了“太一剑修”四个字,也不知是剑意还是别的哪里又暴露了。

    “师尊是太一的师尊,弟子自然也是太一的弟子。”红鸾脸上笑意纯然乖顺,话也说的格外诚恳,隔了一会儿后,才又小心而谨慎地询问,“可我听闻,沈妄师兄早在诛魔时身殒了,难道……师兄不是身殒,而是堕魔了?”

    这话问出来后,两边都是沉默。

    红鸾在等一个真相,但某种诡异的危机感突然袭来,她挑了挑眉,立时瞬影往外掠去。

    而黎清也猜到什么,动用自己微末的灵力迅速离开了原地,没过多久,便看到了从深林中慢慢走出的沈妄。

    沈妄神色微冷,看到她后又缓和下来,只是显然没有觉察到灵境有旁人侵入。

    黎清淡漠转身,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结界。

    她只离开四年,太一就出现了如此修为的弟子吗?

    *

    红鸾绕了几圈,彻底甩脱了踪迹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去弟子堂。

    毕竟沈妄之前送她出来时说,师尊早年受了伤,身体不好,所以大多数时间,她还是得跟着长老和师兄姐们在弟子堂修炼。

    弟子堂是一座宽阔的敞厅,占地很广,前后通透,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红鸾寻了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待着,托着脸颊,目光平静地看着一众弟子。

    须发花白的长老正在台上讲着枯燥乏味的理论知识,弟子们听得专注,但偶尔也会垂首嬉笑、窃窃私语,就像少年时的她。

    尽管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却也做不到完全漠然地视他们为幻象。

    是谁构筑了虚假的太一?

    答案不言而喻。

    期间,沈妄突然过来叫走了所有练过剑的弟子,他不知去做了什么,脸色很冷,身上还有些许尚未消散的邪魔气。

    红鸾偷偷溜了出去,而那群弟子很快就回来了,同时她听到了云泽戒严的消息。

    沈妄这个大师兄似乎很有威望,整个弟子堂都在为他孩子被歹人刺伤一事义愤填膺。

    红鸾靠在椅背上,摸了摸辫子,感觉自己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歹人”,可现在,她只是个连琴都没有的七境琴修,看起来人畜无害。

    知道幻境离奇,也没想过会这么离奇。

    入夜,万籁俱寂,红鸾心情复杂地进了灵境外的山林,林深雾大,好处是方便隐匿,坏处是,找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她贴着山壁,几乎是一寸一寸找过去的,竟全无所获。

    沈妄心思深沉,定然是用了术法遮掩。

    在红鸾几乎要放弃时,一阵很重的脚步声突然传来,草叶摩擦的窸窣声也由远及近,从几丈外踢踏而过,然后逐渐远去,一种说不上来的腥臭味道弥漫在空气之中。

    她无声无息地缀了上去,看见那只邪魔扛着一大桶模糊不清的浆液,在某处山壁前叩了叩,接着迈步进去,消失无踪。

    红鸾紧跟着摸上那面山壁,潮湿的岩面触感依然坚实冷硬,没有丝毫端倪,所以方才明明也经过这里,才会一无所觉。

    是此刻进去,还是再等等?

    想到里面那个人,红鸾胸腔里便有种种难言的情绪翻涌,怨恨,却又下不去手,那些感情甚至会变得很陌生和遥远,恍如隔世。

    最后,她还是敛了杂念,掌心使力,黯淡灵光在指尖明明灭灭,不消片刻,掌下蓦地一空,她凝神感知片刻后,闪身没入其中。

    山里很安静,岩壁上点着昏暗的灯,潮湿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邪魔行走时的踢踏声在这里显得格外响亮,它哼哧哼哧地走着,不多时,似是将一桶浆液哗啦啦倒了出去。

    狭道不算很长,崎岖弯折,红鸾捏了捏鼻子,忍着这股炸开的腥臭味,见那邪魔即将掉头回来,连忙掠身翻上高处突起的山石,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

    待得地方高,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只见远处是一片令人作呕的血池,方才倒下去的深褐色块状物还未完全沉没,漂在浓郁粘稠的暗红液体上。

    更远一点的角落则缩着一个瘦小的黑色人影,半身都浸在池水里,或许是昏睡着,所以才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面目凶恶的邪魔呼出口气,拖着木桶踢踢踏踏地退出去,没有觉察到头顶的红鸾。

    红鸾被这气味熏得脸色都差了起来,暗骂沈妄不是人,把孩子放在这种地方,不知又做了什么歪门邪道之事。

    她神色凝重地走到血池边,却看不出那些东西的来源,但沈妄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治这孩子身上的剑伤,那样凌厉的伤口依然锋利刺目地暴露着,几乎没有愈合的迹象。

    是来自霜月的剑气。

    所以,他是厉九野吗?

    红鸾眉心微蹙,半蹲下来,那个孩子则蜷缩在山壁旁,垂首抱着膝盖,两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血色的池水时不时翻出鼓胀的泡,像在融解那些新鲜的肉块。

    修士只会杀邪魔,自然不会关心他们如何生存,又用何种方式疗伤。

    血池看着邪门,红鸾不想碰到,正在寻找对面山壁上的着力点,打算将人带过来,却听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呵:“什么人!”

    竟是方才的邪魔去而复返,还刻意隐去了种种声响,此刻鬼祟地伏在黑暗中,眼中一片阴森与敌意,嘴角翻起的尖牙上挂着血淋淋的碎肉,浑身黑硬的皮肉像野兽一样绷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过来将人撕碎。

    简直是不想打草惊蛇都不行。

    在邪魔扬臂杀过来前,红鸾便已做出了反应,她极速灵活地攀上那道几乎有两人高的身躯,腿弯一折,借着力道抬起的双手毫不犹豫按在硕大的头颅两侧,然后狠狠一拧。

    寂静的山洞里只能听见脊骨断裂的诡异声响,完全倒转的头颅随着庞大身躯一起无力地砸下,尘土飞扬,那双凶恶的眼瞳中仍倒映着女子纤细的身影。

    红鸾嫌恶地拍了拍手,抬眸时,恰好与半死不活缩在角落里的人视线相接,依然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冰冷又无情,而那张脸,其实也没有什么熟悉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红鸾不太确定地问,万一杀错人就不好了。

    可小男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难道还不会说话?

    红鸾不太记得自己几岁才会说话,也看不出这孩子如今多大,她想了想,蹲在血池边,温温和和地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收到的依然是毫无起伏的冰冷目光。

    红鸾:“......”

    不会是个傻的吧?

    红鸾没有气馁,但是手都招麻了,也无法和他顺利沟通,她便决定先去把邪魔的尸体处理了,再回来想办法。

    在她费劲地拖动邪魔时,一直安静的小男孩终于开口了:“丢进来。”

    嗓音十分虚弱,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

    红鸾转过身,神色莫测地盯着他,语调幽幽:“你现在肯说话了?方才装什么哑巴?”

    “看我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的,很好玩是不是?为什么不过来?”

    小九有气无力地靠在山壁上,撇撇眼,低喃一句:“......好烦。”

    这话被耳聪目明的红鸾听得一清二楚,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过来。”

    小九微蹙着眉,没再看她,须臾,苍白的脸又逃避似的往里转了转,唇形微动,无声蹦出两个字:“不要。”

    行。

    红鸾转身就走。

    邪魔死不瞑目的尸体还倒在地上,小九对着它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半晌后,才挪动着瘦小的身躯慢慢靠到血池边。

    死就死了。

    死在这里,等明日爹进来看到后,又要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为什么不能丢进来?小九边走边想,自己该怎么拖动这么大的——

    一道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去而复返的红鸾,小九不自觉颤了颤,然后无法理解地怔在原地,粘稠腥臭的浑浊池水包裹着他,似要将他拉入水下。

    红鸾垂着眼眸,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将那只邪魔丢进了血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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