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十二蹲在角落里,有点怀疑人生。王富贵进了会馆,让她在外面蹲人,蹲了大半夜,她都要困了。

    突然间,原本紧闭着的大门开了。有人走出来,匆匆往右边的巷子里跑。很可疑。她拉上连帽衫的拉链,偷偷跟了上去。

    这人很是警惕,拐了几条巷子,不知是发现了有人跟踪还是怎么,越跑越快,钻进一道胡同就不见了。

    向十二拐进巷子,满巷的花圈,入目是半句挽联“桃花流水杳然去”,她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巷子格外冰冷,月色如刀,花圈泛着森森寒气。谁死了,不得而知,但莫名压抑。

    往里走了几步,巷子里有两户人家,一户亮着灯,大门没关,长长的花圈一路钻进去,像专门为死者引路送行而铺就来的。

    还没走进去,就有人出来。

    来不及躲,向十二猫身藏进了花圈里。

    “不是都说了最近别见面吗?别给我添麻烦,风头那么紧,让人发现,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向十二蹙眉,隔过花圈往外瞟了一眼,只能看见双方半个身子,一个穿着红色帆布鞋,上面是牛仔裤,膝盖处被挖了个大洞,腿略粗,不直。另一个身材矮小,之前在馆里见过——面中抹白的丑角。

    小丑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沉默片刻,他压低声音:“我是真见鬼了,真的,就在我眼前,从台上——”他双手比划着,舌头直打结,“血,全是血,他还搁那里唱……未尝余债,把身羁住……”

    “这特么,这不是怜香伴里……曹语花的词吗?假不了。”小丑拽住牛仔裤,紧张兮兮,“不然,咱们……”

    “停,别说了。”

    牛仔裤警惕地往四周送了一圈视线,没发现可疑的东西,才缓过来推了他一把:“我看你他妈是魔怔了,有鬼才好呢。赶紧走!”

    俩人又是一阵推搡。

    “嘎吱”一声,花圈被撞倒,一个带起一排,动静颇大。推搡的两人停下,向十二倒抽了口凉气。已然暴露无遗。

    “谁?”牛仔裤抄起了根棍子。

    该死。

    意识到大事不妙,向十二连忙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给自己留余地:“我是来抓鬼的,刚刚……看到有个穿戏袍的跑进了胡同,就跟着进来了。”

    她和“小丑”打过照面,不能装是陌生人,跑又跑不掉,只能想办法忽悠人。

    “你……你是说……”

    果然,小丑紧张起来,摁住了牛仔裤的棍子,提醒他:“这人我见过,林满风请来的。”

    林满风请来的,有两层意思,一层后台硬,动不起。另一层是,能被请来,道行绝对不简单。她说有鬼,十有八九就是有鬼。

    向十二心跳如鼓擂:“迹滞人寰,名登鬼簿。似…异乡…异乡穷国,束装归旅。未尝余债,把身…身羁住。”

    这段是在班主那里听来的,事后翻了百度,似乎是曹语花与崔笺云分别后的词,背得磕磕绊绊。临时抱佛脚,希望有用。

    “扑通”

    小丑一屁股瘫在地上,瞳孔溃散,声音发颤:“就……就是这段!”

    “有鬼,真的有鬼……”

    这么大反应,怎么都不像有假,牛仔裤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往后看:“开…开什么玩笑?”

    向十二心里有些虚。她以为,鬼是王富贵扮来吓唬人的,故意把心里有鬼的诈出来,再让她跟着,探一探究竟。可刚刚那段词,王富贵并不知道。所以,这个“鬼”,十有八九存在。

    箭在弦上,不得不继续装,她硬着头皮:“他好像觉得自己死得不甘心,入不了轮回,所以想拉几个人下去——”

    “闭嘴!”

    牛仔裤反应迅速:“该不会是故意装神弄鬼套话来的吧?我他妈刚死了亲人,还要被你当猴耍?”

    他攥着棍子,拿在手里敲了敲:“抓鬼的不去抓鬼?倒先怀疑上我们?”

    一连几个问题,向十二心揪起来,强装镇定:“抓鬼,当然是鬼往哪里,我就去哪里。”说着,她继续忽悠,“鬼跑来找你们,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找不到想找的人,所以来找知道他想找的人下落的人。以至于接二连三地死人。第二,他已经找到凶手了。凶手……”

    说到这里,向十二压低声音,恐怖氛围拉满:“就是你们每一个死了或者将要死掉的人。”

    人在命悬一线时,总会铤而走险。她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但我个人更倾向第一种。和关宿一起登台唱戏的夫妻在什么地方,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俩人绝对有问题。故意先紧后松,把矛盾转向第三方,给对方虚晃一枪的感觉,是为了给对方一种“她是为了那对夫妻的下落而来”的感觉。

    然而,对面的神色却更凝重了。

    她手心全是汗,心里没底。这是没忽悠住,还是说错了话?

    “不知道。”

    “杀——”

    牛仔裤话没说完,就被小丑拉住了。小丑摇了摇头。回看向十二,冷呵呵一笑:“聪明是聪明,但过于自以为是了。我们什么都没干,更不知道人在哪里,有问题,找警察。别故弄玄虚地吓唬人。”

    说完,他又说:“看在你是林满风找来的人,你走吧。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竟然……就这么放过她了?向十二攥紧胳膊,扫着他们:“真不知道?”

    牛仔裤一阵冷嘲热讽:“这种事,不应该去问班主吗?戏园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和事,都要过他的手。你跑来问我一个不相干的,我要是知道,还能让亲哥死在戏台下?”

    巷子里出来,街道清清冷冷,越想越不对劲。那两人说话敌意满满,嘴里明显没一句实话。

    没被发现前,他们的话,不是一般的奇怪。明明很怕鬼,却又说,有鬼才好呢。

    到底是为什么?

    *

    深更半夜,一个男人跪在树下,往盆里扔纸钱,他搓搓手,哈气从手缝里冒出来,又被旋旋飘起的纸灰刺破。

    “嘎吱”

    树枝断裂声传入耳中,男人凝眉,猛然回头。长长的鹅卵石路尾站着个人,这人怀里抱着只猫,四目相对,他站起来,心里紧绷着一根弦:“你来干什么?”

    大叔一脸颓废,朝他走过去:“烧纸呢?”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男人攥着纸,火光舔在脸上,忽明忽暗。

    眨眼间,班主已经走到了对面,男人盯着他的脸,颓废消瘦又沧桑,和从前完全像是两个人。突然间,这人胡青遍布的嘴角弯起了抹笑意。

    “你说,烧了纸,有些东西,就不会找上门来了吗?”

    “你什么意思?”男人心头一紧。

    “没什么意思,”班主伸手,“给我几张,我也烧烧。最近……心里发慌。”

    接过了纸,他一弯腰,蓝猫从怀里跳出去,在火光前踱来踱去。蹲到地上,班主把一打黄纸放到手心处,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转着纸心。

    烧纸有讲究,纸要攒成莲花状的,或叠或不叠。他把攒好的黄纸叠起,往火里放:“常青,我很害怕,如果事情抖出去,会坐牢吧?”

    “如果,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对我很失望?苦心经营了半辈子,就这么……就这么毁了……”

    常青眉头紧锁:“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喝了酒,失手把人推了下去,他命不好,那么矮的戏台,磕到了头,算他倒霉。”

    班主摇摇头,往篮子里抓纸,关宿的脸顷刻浮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陪客人喝完酒,下大雨,他记得,因为雨太大,他没回去睡觉。再接着,好像是路过了戏台,然后,一觉醒来,戏台下死了人。

    他醒得早,跑得也早,没人发现。只是在换血衣的时候,被常青看到了。

    思忖到这里,班主手一抖,手里的黄纸被歪风夺走,洒的到处都是。

    常青连忙去捡黄纸。

    “常青,”班主苦笑了声,“你说,明明我才是最该死的,他怎么不来找我?”

    肩上一沉,常青的手搭过来,和死人般,没有一丝温度。班主歪头,指尖擦过他凑近的脸,将他的手拿开:“要下雨了,回去吧。”

    *

    回去的路上,阴风阵阵,向十二走了很久,像碰见鬼打墙 了似的,怎么都走不出去。

    莫名的,身后好似有人跟着,回头看了几次,小巷空落萧索,空无一人。她加快步伐,想往大路上去,手往包里翻找手机,给王富贵发消息。

    “吧嗒”

    走到急处,一道黑影从眼前砸到脚边,她僵在那里,身体被黏住了般。黑影蠕动,在黛色的砖上缓缓爬起。是只黑猫,格外肥硕,它爬起来时,忽然又蹲了下去,一双眼盯着向十二。

    四目相对几秒,向十二挪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但心思全不在路上。太奇怪了,那只黑猫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人一样。

    她扭头看了一眼,小巷里空空荡荡,猫不见了。向十二揉了揉眼睛,往墙上找,几根枯黄的草里在上头,一切风平浪静。

    “滴答”

    水声在耳边响起,向十二汗毛倒竖,回过头来,什么都没有。

    冷风嗖嗖往脖子里灌,继续往前走,忽然间,她顿住步子——巷口一道拱门前,有人站在那里,穿着件戏袍,头面破破烂烂,贴花被损去了不少,一双眼睛埋在乱发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眨眼的功夫,这人就闪进了拱门后面。

    向十二拔腿去追,拐过拱门,里面是荒草丛生的院子,里面没有路,只能硬蹚过去。

    齐人高的杂草扑面而来,像随时都要将人吞没的怪兽。追了一路,穿过杂草丛,人不见了。她停下来,前面是荒废多年的老房子,一片断井颓垣,正门的墙塌了一半。

    她咽了口唾沫,往前走去。

    里面到处是废砖,梁木被虫蛀的不成样子,风一吹,穿了风的虫孔在呜咽。

    “杨柳遍隋郊,谁赠离条?暗中泪泻广陵涛。身去心留甘四桥……”

    伴着凌冽的风,一段戏词呜咽而来。向十二汗毛倒竖,往四周看,声音不知从何而来,莫名压抑。

    向十二:“出…出来。”

    “弥天积怨,怙恃深恩,变作仇怨……”

    声音就在耳边,向十二信手一抓,只来得及抓住一角衣服,却又被扭开了。这人“咻”地一下,闪进了墙角。刚要去追,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肩上一沉,向十二扭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王富贵拧眉:“我还要问你呢,出门一看,到处找不到人。幸亏开了定位,你在干嘛?怎么跑坟场来了?”

    “……坟场?”向十二惊问。

    刚刚追人追的急,没怎么注意,四下里看了一圈,向十二头皮发麻——就说在主城区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还会有这种废弃房,原来隔壁就是墓园。

    黑夜里,墓碑屹立在山脚下,宛如不问世事的精灵。

    向十二抬起手,给王富贵看:“刚刚追人,差一点就抓到了,这是他的袖角,被我撕了下来。

    尚未接住,袖角转瞬遍化成了灰,又在指缝中流逝。向十二眉头蹙起。如果这是灰烬,那她刚刚抓了什么?鬼?不能吧?人和鬼,还是能分清的,那人虽然诡异,但没鬼气。

    “装神弄鬼。”

    王富贵说:“找到那对夫妻的下落了。”

    向十二弹掉掌心的灰:“在哪儿?”

    “恐怕得去一趟贵州,这俩人在贵州,遵义。只不过……”俩人往废墟外走,地上尽是碎石乱屑,不大好走,王富贵扶了她一把,很快又松开,继续说,“这俩人辞职后,四处旅居,在遵义是三个月前的消息了,现在在哪里,不好说。”

    向十二:“招魂啊。”

    身为道士,还不会点招魂的?随便招一招魂,问一问死者,不是更直截了当?何必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子。

    “招魂?”

    王富贵苦笑了声:“你以为我师父为什么会说教不了你?”

    忽然这么问,肯定有问题。向十二狐疑:“你的意思是,这种事,不可言说,要看时机?”

    “笨。”

    “我们是全真的,主性命双修,修身养性。像招魂抓鬼捉妖这些行当,通常都是正一来做。论抓鬼,我就是个半吊子。”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难怪王屋山那么安逸,平日里除了干活,就是上早晚课,外出“历练”都很少。不过,目前是在抓鬼,不会招魂不行。

    走到大路,拦了辆出租车,俩人坐进去,寒气被驱散了不少。向十二攥着手机,划着屏幕,上面一水儿的道士,什么龙门啊、神宵啊,各门各派。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贵。

    “这年头,道士都请不起了。”她小声嘟囔。

    王富贵拧开水杯,喝了口水:“我托师兄找了一位,明晚八点碰头。”

章节目录

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仙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仙人并收藏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