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笔录,出了门,外面是雾都少见的蓝天白云。向十二心事重重:“万一,那两位没撒谎呢?”

    班主被附体并不存在,那两位又没撒谎,有问题的是谁?是班主,班主绝对有问题。

    王富贵:“只能招魂了。”

    招魂只适合在晚上,晴空朗日不适合。重回会馆,一连没了几个人,馆里比往日更加冷清。余下几人在收拾行李。

    红旗袍拉着行李箱,人站在楼梯上,身侧是“禹王宫”,再往下走,出了门就是大马路,外面车水马龙,只要拦辆车,随拦随走。

    “别走!”

    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喊。

    回头望去,喊她的是昔日搭档,素日的一家人,如今却像隔了万水千山。她眼睛沉得能滴水:“戏班早就散了!你还在指望什么?凭剩下的几个人搭一台戏?怎么可能?别做梦了。”

    “走吧。”她叹道。

    那人:“你…你都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吗?”

    红旗袍瞳孔骤缩,扑面的风打来,吹彻风衣,凉意透骨。怎么…死的?她攥紧拉杆,绷着嘴,一声不吭。

    这些人之所以死,并不是因为留在这里,给了“鬼”机会,而是:想离开的都死了。

    就目前来看,“鬼”已经疯了,离开完全是自寻死路。可倘若不走,下一个疯的,恐怕就是她了。下定了决心,她说:“待不待一样会死,至少…死也要死在会馆外。”

    向十二一进门,就将二人的对话听了进去。信息不多,听不出来什么。在红旗袍要离开前,她攥住她的胳膊:“谈谈?”

    红旗袍声音凛冽:“你们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经过昨晚那档子事,他们也应该走了。但不走又能改变什么?死了的人能活过来?

    向十二重复刚才的话:“谈谈?”

    走都要走了,又生死难料,谈一谈也好,再不谈…恐怕就没机会了。

    红旗袍拉着行李箱,走到巷尾,她顿住步子:“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我想知道什么,是你能告诉我多少。”她想知道什么,凡是馆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人心都隔着一道墙,彼此防备,真话不如假话多。

    红旗袍:“你见过鬼吗?”

    这话从何说起啊。

    向十二斟酌:“不好说。”

    “我见过。”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夜晚,雷雨天,她路过戏台,隐约在上面看到了人,穿着戏袍,在台边坐着,转瞬就不见了。

    看扮相,隐约是曹语花。

    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但又不信邪,偷偷找了过去。后来就听到戏台处“嘭”地一声巨响,再接着,死了人。会馆里炸开了锅。

    她一扭头,就在血泊外看到了“曹语花”,他站在那里,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埋在发间的眼睛透亮晶莹。别人都惊慌失措,独他静默不语。行人往来纷杂,却像没看见他一样。

    再后来,她大病一场,每一晚,床边好像站了人似的,至今想起都觉毛骨悚然。

    说到这里,红旗袍拢起鬓边一缕乱发:“我说完了,赶车,走了。”

    她踩着高跟鞋,扭头往巷外走。高跟鞋越走越远,

    王富贵与林哥翻墙过来,一跃而下。王富贵拍拍手上的灰:“估计是真的——那天你不是说,看到了曹语花吗?”

    向十二苦笑:“是啊。”

    “林哥,”王富贵抱臂,“今晚恐怕得麻烦你了。我得出去一趟。”

    这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一来奇怪、二来危险,所以得跟着。

    林哥点头。

    当晚,招魂开始。地点在常青吊死的那棵树下,树下有口井,水是满的,起了一层薄冰,远远能从中望见月亮。

    俩人进了警戒线,向十二看林哥盘腿坐下,便退到一边,问他:“有我能帮得上的吗?”

    林哥极为沉默,一门心思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他屈起两指,将手交叠,上下翻转,食指与拇指翻成太极,又作飞天状,右手虚空点了三下,迅速收回。

    刹那间,空气好似破冰的水,荡漾片刻,一道虚影凭空出现。向十二脸色刷白——死去的人还正保持着死前的姿势,被吊在树上。

    昨晚回来得迟,赶到时,只看到尸体被白布盖着,视觉效果远没此刻来得震撼。

    “问。”

    林哥吐了一个字,声音颇为吃力。

    向十二不敢犹豫:“怎么死的?”

    问完,她忐忑不安。头一次问,没经验,好像问了个白痴问题,不认识,上来就问这种问题,怎么想怎么奇怪。

    常青死死地盯着她,然后伸出胳膊,手在半空中画来画去——吊在上面,说不了话。三秒钟后,虚影散去,树上没了人影。

    这也太快了,快到都没看清。

    向十二仔细琢磨,仍没弄明白常青比划了什么,画得很乱,不像字形。思忖片刻,林哥忽然说:“花。”

    花?

    刚刚常青比划的,不像字,确实像在画花。只不过,为什么画花?……曹语花?曹语花只能是“关宿”,但关宿已死,死人索命?怎么可能?

    常青、说见过鬼的小姐姐、她,目前已有三人见过“曹语花”,这个“曹语花”,到底是谁?

    *

    这时,王富贵打电话过来,说抓到了人,目前在去公安局的路上。电话里说不清,让她过去。向十二不敢犹豫,起身就走。

    心脏嘭嘭直跳,抓到了人,会是谁?是“曹语花”吗?

    匆匆和王富贵碰了面,向十二走过去,风风火火地问:“怎么回事?”

    王富贵满眼红血丝,打了个哈欠:“搁半路看到有人要对她下手,人抓住了,喏,看看眼熟不?”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角落里蹲着个人,这人一身粉衫,衣衫破旧,头发乱糟糟的——太熟悉了,这不是那日带她去墓地的人吗?

    灯光底下,他是有影子的。向十二挑了下眉:“他是谁?”

    王富贵:“咱们要找的人里的其中一位。”

    “你的意思是,他是范老板?”

    他们要找《怜香伴》里的“范介夫”和“崔笺云”,这二位是对夫妻,一男一女,而扮成“曹语花”的这位是男人。那就只能是他们寻而不得的“范介夫”。

    “对。”王富贵环胸,“找了一圈儿,原来人压根儿就没走。不过…”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儿…好像出了点儿毛病,关宿没了之后,就一直这样,最后索性被关了起来。怎么跑的不清楚。”

    “别……别过来。”

    范老板蹲在地上,下巴枕着胳膊,眼睛盯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怕又不完全怕,语气像受伤的鹿在面对为他疗伤的人。

    “我害怕。”他伸出手,神情很是受伤,好像攥着什么。

    “嘁”

    红旗袍走出来,满脸不爽。恨不能踹他几脚。但都被拦住了。她怒目圆睁:“疯子,真是疯了!”

    “冷静,冷静。”

    一群人拉住她,将她往后面扯。衣服都几乎被扯破。她久久不能平静,颤抖着手,大叫:“冷静?怎么冷静?!他差点就把我杀了!当时刀就架在我脖子上!”

    说到此,她扬起脖子给人看伤。一道长长的刀口印在脖子上,刀口不深,却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该送去精神病院不送,非要这么惯着,就等着他犯病啊?”红旗袍气极,恶狠狠地瞪了“范老板”一眼。

    范老板眼神沉郁,安静了不少,看上去,似是恢复了神智。红旗袍一脸憎恶,往旁边喊人:“警察同志,我觉得我们馆里闹鬼,都是这个人干的,要不是之前他被关着出不来,我老早就怀疑他了。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每天扮成别人的样子装神弄鬼!”

    看着眼前的闹剧,向十二觉得奇怪。

    这人先前说见过鬼,她当时的神情,不像骗人。这会儿又忽然说老早就知道“鬼”,岂不是自相矛盾?

    她不觉得她在说真话——明里暗里将范老板将凶手上引的意图过分明显。更像刻意隐瞒什么而为之。

    公安局里出来,外面冷冷清清。过年啊,店铺几乎都关了门。

    “唉。”

    一口寒气吐出来,王富贵拉紧衣服,往外看了一圈儿,又把视线投到向十二身上:“你发现了没,咱们来了之后,凶手几乎是自曝式投网。估计是幕后人想收手,拉了几个挡箭牌作为终结。如果咱们不管,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确实。

    如果范老板认罪,无极的弟弟和“小丑”杀人的事又怎么解释?

    这只能说明,幕后人至少有两路。这两路都急着让别人顶罪。

    范老板的眼神漫上心扉,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别有深意。想了半天,向十二顿住,着急忙慌地跑了回去。

    审讯室,看着范老板,向十二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他坐在那里,整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腿上,很是缄默。不像疯子,像没有归宿的旅人。

    她坐到对面,小心翼翼地问:“那天在墓地,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范老板一动不动。视线往下移,他两只手交叠在一处,死死地攥着,有点反常。

    向十二扭头看了眼监控,外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如果他在装傻,估计什么都不会说。

    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她说:“我是您的粉丝,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想给您带点东西,不知道您喜欢什么。”

    “带两坛桃花酒。”

    桃花酒,要两坛?

    这酒是酒吗?两坛又指什么?

    咂摸了一路,没弄明白是什么。人就到了会馆。刚一进去,远远望见了一撮白——那头裹纱布的,看身形,像班主。

    怎么把他给忘了。

    向十二跑过去,没走近人,忽然有些紧张。好多天没这么紧张过了。她喊了一声:“班主?”

    班主回过来头,脸色很是憔悴。

    向十二:“您醒了啊,身体怎么样?方便…谈谈吗?”

    “谈什么?”

    班主坐到台阶上,神情淡淡:“闹鬼的事,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

    “可您之前说…鬼怪作祟……”

    “鬼?”班主神情寂寥,“你要这么说,鬼神自在人心,确实有鬼,那些人,哪儿是人啊,都是鬼。唉,偌大的戏班子,就这么散了。”

    又在自言自语了。这人每次说话,都有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感觉。真奇怪。

    向十二:“范老板什么时候疯的?之前为什么不说。”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班主坐在那里,眼睛已闭上了,似在小憩。大冬天,人在外面,这也能睡着?

    不必说,拒答的意思已足够明显。

    *

    下雪了。

    监狱里的门打开,牛仔裤和小丑被叫了出去,说是有人找。俩人一阵奇怪,忐忑坐下往门口看。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下意识地去看。

    门像心有灵犀,开了。

    看着进来的人,二人俱是一惊:“你怎么来了?”

    红旗袍一脸严厉,开门见山:“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牛仔裤攒着手,焦虑不已,“警察以为我们要杀班主,直接把之前那几起死人的案子往我们身上扣,这他妈简直冤死了。我们会杀人?别开玩笑了!”

    不愧是唱戏的,这表情,这举止,好像真没杀过人一样。红旗袍不动声色:“然后呢?”

    “然后?班主呢?班主什么时候醒?等他醒来解释一下,我们就能出去了!伤的也不重吧?应该醒了吧?”监狱里待了几天,外头什么状况都不清楚,他又问,“人醒了吗?”

    对面没回。

    牛仔裤心头一沉:“不会死了吧?”

    “蠢货。”

    红旗袍骂了一句,起身就走。

    班主当然醒了,非但醒了,还顺带坐实了他俩杀常青的罪名,并且证据确凿,没个无期徒刑都说不过去。

    就说怎么连环死人——如果班主知道整个戏班都在坑他,心理稍稍扭曲一下,不真就得挨个报复回来吗?

    难怪他这两年不管事,让大伙儿去抢他的位置。

    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如果让班主全身而退,那她,岂不是早晚要死?不,事情已经结了,有了替罪羊,他应该不会再动手。她算是在无形中捡回了条命。

    不过——范老板发的哪门子疯?

    当年因为他们夫妻和师徒的复杂关系,把关宿的死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接着他就疯了,这才不得不把栽赃对象换成了班主。

    现在想想,太蹊跷了。怎么刚好就疯了?

    说起来,那天关宿是赴了崔婉婉的约才出的门。万一,他看到了呢?

    但有一点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扮成关宿的样子?他不该恨他吗?那可是他老婆的暧昧对象啊。当年若非隔着一层师徒关系,早在一起了。

    忽然间,身后跑出来一群警察,行色匆匆的。红旗袍拉住其中一位:“怎么了?”

    “人跑了。”

    “人跑了?谁?”

    “范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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