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挣扎着,抓住一样东西拍了过去。

    丢开砖头,班主擦了擦嘴角的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我可没杀过人,别往我身上扣帽子。”

    范老板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班主。

    被他瞪着,班主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了根烟。他把烟叼在嘴里,感慨:“装疯卖傻这么久,现在才觉得,我是凶手。”

    “人就是…你杀的。”

    “咔擦”

    打火机被打着,映衬着班主没有血色的脸。

    “我杀的?”

    回忆漫上心扉。

    有天晚上,下着雨,他喝得烂醉,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台下是尸体,台上是他。种种迹象都表明,是他杀的人。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反应过来后,他当即处理了尸体,却被常青看到了。自此,他日日提心吊胆。颓废不堪,戏也再没唱过。倒是常青,借着他的秘密,混的如鱼得水。

    他以为,他是真的杀了人,所以一让再让。直到某天,偶然从第三人嘴里听到,他知道他杀了人。

    为了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他杀了人。

    杀完了人,当晚却从某些人嘴里得知了另一个真相——关宿不是他杀的,可他却真的杀了人。

    恨啊,恼啊。

    所以,当然是要让这些人,通通死光。

    打火机的光熄灭,忽然间,巷尾上头炸开了朵烟花,紧接着,一朵朵烟花窜到上空,照亮了整个巷子。

    雪渐渐小了。

    烟花燃了一分钟,又戛然而止。周遭重归黑暗,唯剩嘴边一点星火。班主将烟掐灭,说了句:“你要是觉得关宿是别人杀的,何必耿耿于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又如此念念不忘……”

    他嗤笑了声:“是自责吧?”

    “你觉得,人是你杀的。”

    范老板眼底波涛汹涌:“你住口!”

    人是他杀的。

    这句实实在在地戳到了心窝子。

    他确实觉得,人是他杀的。那天晚上,婉婉半夜出门,因为奇怪,就跟了上去。

    后来,半路见到了关宿。

    他是…无论见过多少面,都会让人觉得惊艳的人。本以为今日又会像往常那样错过,可他却叫住了他。

    相对无言,他不必说,他早就明白。

    相爱吗?

    怎么能?拿什么立场?

    所以,说了一些伤心话。

    时至今日,他都对自己的那番言论耿耿于怀。后来,一阵推搡,他失手把人推了下去。因为害怕,他看都没看就跑了。

    自那之后,他装疯卖傻,自以为能逃得过一劫,却总能梦见他来索命。

    一次、两次、记不清多少次了。他都快要疯了。

    他捂着胸口,咬牙切齿:“人,不是我杀的。那天我都听到了,他们说,是你杀的人!”

    班主沉默。

    忽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拐进来,身影逆光而行,戴着帽子,两手插兜,背上背着东西。

    班主抬头,与这人四目相对。

    “……”

    王富贵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你们刚刚的话,我们都听见了,敢情两个都是杀人凶手啊。”

    “放屁。”

    范老板胳膊撑着墙,一点点爬起来,踉踉跄跄,背像压了一座大山,怎么都直不起来,声音断断续续:“那天,我在半路……看到关宿,我把他……推下去,但是,后面的尸检报…报告不对,他死在…见我的……一小时…一小时前。”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意思是,你见的不是人?”王富贵问。

    班主站起来,盯着范老板的背影,笑了:“那,你看到我了吗?”

    范老板蹙眉:“没有。”

    如果早看到,不至于找那么久的凶手。

    班主惨然一笑:“那天,出去应酬,我喝醉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坐在戏台上。戏台下面…就是关宿的尸体。”

    笑着笑着,他苦笑了声:“你这话要是早些说就好了。”

    他蹲下去,捂着脸,一声不吭。

    从发现自己杀了人,到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分了、到和父母断了联系、到被知道的人捏着把柄,退出戏台,慢慢变成一个傀儡。

    个中滋味,没人知道。

    所有人都说,是他杀的人。

    所有人都打着“为他好”的幌子“帮”他保守秘密。

    真可笑。

    向十二沉声问:“不是你们……那会是谁?”

    话音刚落,一群人踩着碎雪走进胡同口,手电筒打进去,看着里面站的人,红旗袍脊背发凉。她顿住步子,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一群人针锋相对,气氛有些诡异。

    红旗袍刚要走人,班主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一步步往前走:“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就把话说清楚吧。”

    他走到红旗袍对面,看她连连往后退,他不以为意:“听红月说,人是你们推下去的。”

    红旗袍手一抖,电灯的光晃了晃,她匆忙与他错开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关宿是自杀,不是检查过了吗?如果是被推下去的,不至于查不出来。”

    他们确实失手了,谁推的、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肯定也想死。不然凭他的身手,不会被推下去。

    她心下一慌,将矛头指向崔婉婉:“关宿明知道婉婉是有夫之妇,还私相授受,从艺先从德,我们嘴上提醒他两句,不过分吧?”

    说着,她又把问题抛给范老板:“范老板,您乐意戴绿帽子啊?”

    “不过话说回来,”红旗袍越说越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崔婉婉呢?关宿没了之后,她就失踪了诶,都没人好奇,她去了哪里吗?”

    这人可真会抛问题,越说越晕,所以,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等等,”向十二一把拽住王富贵的胳膊,“林哥招魂技术怎么样?”

    王富贵把头扭过来,沉吟:“在道上算数一数二的了吧。”

    数一数二,能招不来魂?

    自从碰见十三后,她对这种东西就格外敏感,林哥没感觉到,她也没感觉到,范老板又说,他在关宿死后一小时见到了人。

    万一……见到的不是鬼魂。

    而是……真人呢?

    再有就是,关宿写的日记,太旧太旧了,他才死一年,日记本被密封着,怎么可能会旧成那样?

    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向十二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不过,她不说,王富贵懂。他说:“崔婉婉是个关键人物,她在哪里?”

    范老板:“从我疯了后,再没见过她。”

    红旗袍呵呵一笑:“你不肯说,我来说。”

    反正,事情越乱,她就越安全。

    *

    重庆很少会下雪,常常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再或者是还没落到地上,就融化成了水。

    但今日不同,雪断断续续,没真正下过,也没真正停过。一道道血脚印印在地上,延伸到一处弄堂,埋进黑暗,不见了踪影。

    弄堂尽头,有间房亮着,是间香火铺。

    “吱呀…吱呀…”

    “叮铃铃……”

    风铃声响起,门前的木马停止了摇晃。一阵儿风刮进门里。最里面的柜台处,扎着麻花辫的人将头埋在纸堆里,肩头耸动。

    忽然间,她抬头——一只眼睛只有眼白,脸上沟壑纵横。

    “谁啊?”

    “是我。”

    沉默半晌,老妇人抬起胳膊,将手里的针线抽起,用剪刀剪断。一只布偶的头在她腿上,尚有一只眼睛没有绣完。

    她把剪刀放进簸箕:“兜兜转转,走了那么久,还是回来了。”

    “……”

    对面一阵沉默。

    “甘心吗?”老妇人问。

    她的对面,男人披着风衣,像一块没温度的坚冰,帽檐全是碎雪。他缓缓抬起手——已经不是手了,枯草一样,末端是用草扎起来的。

    稻草将帽子戳下来,露出一张半人半草的脸,脸上上开了朵花,像日暮时分偷来的晚霞。

    他抖落衣上雪花,缓缓坐下。

    “来碗桃花酒吧。”

    老妇人叹了一声,放下手头工作,去旁边柜台上找酒:“本来以为你能和往常一样挨过这个冬日,然后继续失踪,继续遍体鳞伤,可今年却挨不到桃花开的时候啦。”

    她把酒封拔开,送到他手边:“最后一坛。”

    男人抱过酒坛,沾了沾酒,沾了酒的稻草变成人的指尖。他抓住酒坛,仰头喝下,身体在一点点变成人类。

    顷刻间,脸边那朵桃花化成晚霞,在脸上荡开。稻草人不见了,转而变成了一个脸上绘着油彩的英俊男人。

    喝完最后一滴桃花酒,他放下酒坛。

    老妇人坐回去,继续缝布偶。

    “也该怪我,当初看你可怜给了你一具身体,只想着让你活,却忘了你本就是为戏而生的。”

    “唉。这年头,布袋戏都没人看,哪儿还有人会爱布偶啊。”

    布偶二字,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窝。

    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在脑海中穿行而过。

    男人垂下头,指尖摸着脸:“我不要爱。”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爱。”

    他只是想在戏台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是,世界太盛大了。

    天下间,没有至死不变的感情,戏终究要散场,人终究会走散。作为鸿蒙天地间的沧海一粟,他无能为力。

    他一脸挫败:“可能,这就是布偶的悲哀吧,只能固定地活在一场戏里。没有戏唱会死,每天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对死亡耿耿于怀,根本没空去想别的。只有桃花开的时候才会好一点。”

    说着,他眼睛泛起波澜:“但桃花开的时候,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发疯,开始产生能够成为人的错觉。”

章节目录

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仙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仙人并收藏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