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向十二要回来了。”

    “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

    红泥火炉前,向婉仪攥起一颗烤得发软的橘子,扒着橘子的皮,往火里丢。

    橘瓣丢进嘴里,汁水在唇齿间溢开,说不出的酸涩。她觑了那人一眼,冷冰冰地:“回得来吗?您说是吧,二叔?”

    她回头往屋里看,向二爷盘坐在那里,身前是供桌,供桌上供着一只狐狸,狐狸正襟危坐,栩栩如生。

    向二爷盘着念珠,喉结滚动,长满青茬下巴抬起:“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

    向婉仪脸色一变:“什么意思?都到这一步了,还不杀她?”

    向二爷:“向家这种百年家族,等级制度森严,很多规矩,都是死的。”

    向婉仪咬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死人的规矩,活人管不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要立堂口、要有掌教、要有碑王。一个堂口,没了等级制度,体制混乱不堪,又怎么建立百年基业?

    培养一个新的碑王,代价太大了。

    更何况,想要变革,变数也多。不是谁都有太奶奶那种魄力。他要做的,是稳固地位,而不是毁了向家。

    听他这么说,向婉仪攥紧拳头,橘瓣被捏碎,汁水溅了一手。她呵呵一笑:“随便你,反正,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你也坐不上。”

    橘子被投进火里,汁水烧的滋滋作响,向婉仪擦了擦手,站起来,夺门而出。

    出来的那一刻,房间里,向二爷的声音传来:“与其惦记这些,不如想想怎么和林家处理好关系。这是最基本的了,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好,只能怪自己不如人。”

    不如人?

    向婉仪咬牙切齿。

    冷风刀子般刮着。旁边有人送外套,她把外套接来,不过刚抬了下手,橘汁就在手上起了一层薄冰。

    冷倒不冷,习惯了。

    她拢起外套,下了台阶。

    下了雪,身边有人打伞。她冷睨那人一眼,问:“约的几时见?”

    “回小姐,晚上六点。”

    “现在几点了?”

    “五点十分。”

    向婉仪:“开辆车出来吧,赶时间。”

    “好。”

    那人冲身后的人摆了摆手,等人走没几步,他又把人叫回来,小心翼翼问向婉仪:“小姐,开哪辆车出来?”

    向婉仪神情不耐:“没看我今天穿的什么衣服?配套,不懂?”

    一帮蠢货,事事都要她来说,不会察言观色?要他们有屁用?

    她一把扯过伞,自顾自往雪里走,走没几步,有人叫了一声:“婉姐~”

    向婉仪回头,是林泠泠,扎着麻花辫,头上五颜六色,身上穿着配套的大花袄,脸色惨白,腮红圆圆地印在脸上,乍一看,像纸人。

    她来干什么?

    她顿住步子,在想应该怎么组织语言。

    林泠泠笑吟吟地:“我来看奶奶,刚要回去。”她打量着她,“你要出去?去哪儿?刚好我没事,出去逛逛?说起来,今年过年,你没来,家里都冷清了呢,都没人和我玩儿。”

    无事献殷勤。能让她这样的,也就只有一种可能——林满风派来的,想做和事佬。

    “行了。”向婉仪沉声,“说吧,他想干什么?”

    林泠泠脸色一僵:“姐,就是想你,多久没见了?跟我哥和好吧。我们家长辈都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你嫁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什么时候嫁过来啊,也不知道……”

    向婉仪面色发冷,按照她对林泠泠的了解,她向来心口不一,越这么说,就越代表,林家对她的态度,极有可能已经…

    她冷笑:“嫁。当然要嫁。”

    “回去告诉他,我等他八抬大轿来娶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林泠泠留。

    嘴上这么说,心里没底。就目前来看,想要嫁进林家,估计难。林满风这是铁了心的要退婚。

    向婉仪走后,林泠泠笑容垮下来。她倒回屋檐下,给人打电话:“人出去了,拦不住,你自己看着办。”

    *

    挂了电话,林风揉揉眉心,重新坐了回去。入夜,灯火昏黄,桌前坐着几个女人,正在搓麻将。

    一个女人摸着耳垂,另一只手转着麻将,眉头蹙起:“这牌不行啊,都臭了。”

    “姐,”另一位笑了笑,说道,“牌臭了就不要玩儿了,肚子饿了,咱们去吃点儿?”她起来,一双柔荑晃着人,语气微嗔,“我想吃烧烤。”

    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记瞪:“吃吃吃,就知道吃。”

    林夫人丢开麻将,犀利地看向对面。对面的人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她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林满风,你跟我出来。”

    林风起身,跟了出去。行步间如一棵苍劲挺拔的松树,举手投足,干脆利落,不言而自成宇宙。

    “哎呀呀,”一路目送人出去,林二姑越看越满意,笑吟吟地,“满风到底长大了,看看,这出挑的,跟个基因突变似的。”

    说完,她一阵讶然:“这要是老了,不会秃头吧?”

    得,问了句白话,林家基因强大,男人十有十秃,满风会秃,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

    “行了你。”旁边白了她一眼,“一天到晚,看热闹不嫌事大,没看见夫人生气了?”

    林二姑撇嘴:“看见了,拉我们打了一下午牌,水没喝上一口,饭也没吃上一口,只能她生气?”她攒了攒鬓边头发,说了句,“不就是没娶该娶的人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呢?孩子也是人,没个七情六欲啦?”

    “行了,人家的家事,你管什么?”

    *

    上了楼,林夫人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剧烈地咳嗽着。林风拍着她的背,又被躲开了,她缓了缓神色:“你知不知道,退婚意味着什么?”

    林风盯着她,说了句:“知道。”

    林夫人转身,回头看他:“婉仪是我看着长大的,强势是强势了点儿,但在那个环境里,不强势怎么生存?再说了,就目前来看,她是最合适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林风若有所思:“她没有碑王。”

    “别傻了。”林夫人掸了掸烟灰,理智得可怕,“向家,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向老爷子都能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其他?她没碑王,但已是大势所趋,现在不娶,夜长梦多。”

    她说的对,但对并不是好的。林风往前走了几步,趴在栏杆上。栏杆外,万家灯火就在眼前。

    他神情落寂:“你说的对,她很好,可是我不喜欢。”

    “喜欢能有多长久?再深的感情,抵死三年,三年之后,谁还爱谁?”

    爱意没了,矛盾滋生,相看不厌的人终究要相看两厌。

    林夫人:“更重要的是合适,就目前来看,娶她,是利益最大化。”

    林风回头:“所以,妈妈,您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吗?我听说,您碰见我爹,算是下嫁。为什么下嫁?利益最大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问题被抛回来,林夫人脸色难看。

    她转过身,狼狈地丢掉烟,用脚踩碎:“不喜欢你的,得到了又怎样?只爱你所爱,那些感动过你的,迟早会杀死你。”

    “我不想劝你,只是,你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况且,奋不顾身?你也不是那种人,你会后悔,会悔不当初。我劝你,最好别做傻事。”

    婚契能维持几十年之久,并不是家族原因,能退婚早退婚了,又怎么会等到今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骨子里,和他父亲一样冷血。

    林风笑了:“您的这番话,倒很像一个人。”

    林夫人:“谁?”

    “故人。”

    他转身,感喟:“人嘛,缺什么补什么,得不到,才想得到。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本末倒置了。”

    理性这种事,他从来不缺。

    他缺的是,如何爱人。

    死人堆里长大,有天他突然觉得,他连死人都不如。觉得奇怪,觉得不对。等反应过来,想改变,想挽回,可那些死人,已经死了。

    旁人做错了事,尚能祈求原谅,他做了错事,祈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人声鼎沸,独他格格不入。而关心他的,只想让他继续这种生活。

    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觉得孤独。

    被爱的孤独。

    收回思绪,林风:“来人了,你想见的,不下去吗?”

    林夫人抿唇,面色沉了几分:“希望你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林风应了一声,心思已经飘向别处。下楼时,看了眼手机,手下人说,向十二要来了。想起向十二,他目光灼灼,勾起了抹笑意。

    走神儿的当,已经到了楼下。

    不出意外,向婉仪来了。

    “姐,”林二姑晃晃手腕,笑得花枝乱颤,“婉仪给我买的翡翠,你看看,晶莹剔透,质地轻盈,轻轻一敲,脆响还有回音的哩。”

    林夫人扫了眼她,移开眸子,看向对面。

    向婉仪笑着,送来了只盒子:“妈,过年没来,有事耽搁了,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您看看,不合适我再回去重做。”

    盒子打开,一对鸭子映入眼帘,鸭子不大,一对也才拳头大小,质地是紫砂,黄泥的。这玩意儿,叫茶宠,和往常的礼物比,普通到简直不能再普通。

    但却有一个重点:她做的。

    林夫人会心一笑:“春江水暖鸭先知,你这茶宠鸭子,倒是用心了。”

    向婉仪挽住人:“妈,想您了。”

    林夫人摸摸她的脑袋,笑吟吟地往屋里走:“想什么,不是在吗?”

    向婉仪:“不,不够,”她笑着贴林夫人的脸,亲昵地说,“好想每天都见到您。”

    “姐,婉仪来了,不能不吃饭吧?一起吃个饭?”林二姑抱怨,“这都几点了,不能饿死大活人啊?”

    扫了眼林风,林夫人简短地说:“不吃了,没胃口。你们有空,就一起吧。”

    “真的啊?”

    林二姑刚要拉着人一起,就被其他女人架了出去。这个林二姑,可真没脑子。没看夫人有意给人腾地儿?一天到晚,除了吃,就知道吃。

    *

    四目相对,无话可说。

    昔日里的佳偶天成,到此只剩讽刺。

    到菜上来,俩人依旧无话。向婉仪蹙眉。单独面对林满风,并不是她想的。她本意是想见林夫人,林夫人又把皮球踢给了林满风。

    所以,该面对的,依旧要面对。

    向婉仪:“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林风点头。

    向婉仪:“我知道你的答案。”

    她环胸,极力平静:“你可以喜欢别人,和谁在一起都行,我不干涉你。但婚必须结,我需要稳定。不要让我太难看。”

    林风:“你不累吗?”

    “对我来说,没结果更累。”向婉仪冷睨着人,沉默半晌,“沉没成本太大,你付得起,我付不起。”

    真搞笑,之前怎么没看清人。此前听他不结婚,以为只是玩笑,现在来看,哪里是玩笑。婚契早不解除晚不解除,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还和她最讨厌的人在一起,和捅刀子有什么分别?

    太可笑了。

    向婉仪继续说:“怎么不说话?”

    林风一字一句:“如果结婚,我不希望对象是你。”

    听了这句,向婉仪如至冰窖。

    她攥着拳头:“你确定?”

    “确定。”

    好,好得很啊。

    所有人都要抛弃她,没有人爱她。包括林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到底向着儿子。她在这人间,实在孤立无援。感情抓不住,事业更有心无力。

    她笑了:“林满风,拒绝无效。正月十五,我等你。你来不来,我都等你。是娶我还是让我自取其辱,你自己看着办。”

    她起身,一口菜都没吃,走得干脆利落。

    林风托腮,看着一桌子的菜,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铺张浪费可不是一个好习惯,连从最根本的习惯都不合,即便结婚,也是貌合神离。

    不过,她倒是够坦白。

    他笑了笑,平时做人,向来是周全应对,她倒还真会给他出难题。

    *

    大年初二,向十二站在向家门口,心情颇为沉重。

    原以为再也不会来,到底还是来了。

    这时,张管家走出来,匆匆接过行李,道:“小姐,房间给您备好了,东西一应俱全,您去看看……”

    张管家一扭头,发现旁边还站了个人,扎着头发,穿着破破烂烂,乍一看,像逃荒来的。

    王富贵冲张管家咧嘴一笑,伸手过去:“你好,我叫王富贵,十二的助理,叫我小王就好。”

    张管家伸手,与王富贵握了一下,勉强点头。

    进去向家,路过的人看着她,神情奇怪。向十二面无表情,一边走,一边说:“张叔,我刚来,很多规矩还不清楚,您多担待。”

    张管家:“分内之事,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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