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向十二扶着脑袋,爬了起来。鼻间热乎乎的。她一摸,一手的血。完了,头好像…更晕了。

    还没来得及多想,脑袋一沉,身体往后侧面倒了下去。摔在地上的那一瞬,向十二眼睛尚未合上,依稀看到,有不少双鞋正在往这边挤。

    *

    “十二,凝神。”

    向十二睁眼,周遭一片漆黑。她轻轻蹙眉,尚未从漆黑中反应过来,就被一道白光刺的睁不开眼。

    她虚掩着眼睛,等适应了光线,再睁眼,眼前是戏台。

    戏台很熟悉——是天际流。

    向十二回头,十三在旁边,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没退成,又被拉了回来。

    向十二惊了:“你能…看见我?”

    刚说完这句,十三就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向十二一下就认出了人。这是十三。他怎么……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思绪被一阵锣鼓声拉回,向十二看向戏台,一抹黑影上了戏台,这身影唱道:“专心投水浒,回首望□□。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这声音,分外熟悉,这样想着,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向十二满脸错愕,她禁不住扯了扯十三的袖子:“这是你?”

    台上唱的,叫《林冲夜奔》,极考验人,武生要在近半小时里独自一人完成高难度的“唱念做打”。他唱“夜奔”,奇怪倒不奇怪,毕竟同为武生。不过,这是她头一次见他赵云外的角色。

    乍一听,不习惯。

    十三望着戏台,眼神波澜不惊。只是回拉住她,找了个空位坐下。

    刚刚坐下,旁边就来了人。

    向十二扭头,心头“咯噔”跳了一下,是向昭昭。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和十三保持了段距离。

    十三:“怎么了?”

    “没…没什么。”

    向十二神情慌乱,从前都是在向昭昭身体里,如今变成两个人,一来,不习惯,二来,她潜意识里认为,她和向昭昭,不是同一个人。而在某种意义上,十三,是向昭昭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哽。

    窥着向昭昭,又看看十三,俩人这样并排坐在一起,不由让她想起了那句“珠联璧合”,他们,是生来就该在一起的。

    而她……

    她是局外人。

    刹那间,向十二想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

    她只有十三了。

    可十三似乎……不是她的。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台上还在唱,一字字一句句,杜鹃啼血。向十二嘴唇发干,抬眼望向戏台。不知所措。

    这时,十三起身与她并肩而立:“你不开心。”

    向十二摇头,否认:“没有。”

    “为什么?”不等向十二回,他堵住她的后话,“这么问是说,我要听的不是没什么,是原因。”

    原因?应该怎么说?说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说她很受伤?怎么说?拿什么立场说?

    “向小姐,您捧场。”

    向昭昭身边,走来了一位蓝衫小二,端着盘水果。水果端上桌,小二另泡了一壶热茶,双手呈给了向昭昭。

    向昭昭接过,摆了摆手,眼不离戏台。

    小二转身欲走,忽然又被拉住,向昭昭扯住人,弯着眼睛:“这位是谁?戏挺好。”

    “这位啊…咱们梨园缺人,别的地儿来的压轴的,好像叫…”小二挠头,拉长了尾音,忽然一锤手背,展开眉头,“叫君庭。”

    “君庭?”

    “是啊。之前是位少爷,家族没落了,下海学了戏。君老板也争气,这不,年纪轻轻,就能压轴了。”

    “这样啊。”

    向昭昭哈哈一笑:“行了,你下去吧,我看一会儿。”

    “诶,好。您请着,”小二频频弯腰,“茶水不够叫我。”

    向昭昭摆了摆手,没回话。送走了人,她手撑着头,迷离地盯着台上,一只手把玩着一颗青桔,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有人赞叹:“女怕思凡、男怕夜奔,君老板的夜奔,实在出神入化。尤其是情绪,少有人能将‘夜奔’的情绪诠释得如此恰如其分。”

    “是啊。”观者无比认同,“看得我茶都忘了喝。”

    听到这里,茶杯碰撞发出的脆响与喝水声传来,向昭昭丢开青桔,用茶盖刮刮杯沿浮沫,抿了一口茶。

    向十二一直在看向昭昭,她穿着件墨绿旗袍,皮肤雪白,化了浓妆,头发随意挽着,宛若一副丹青水墨画。她的好看是明目张胆的好看,是能一眼就看到的。

    越看越觉得,很挫败。

    这样的人,生来就光彩夺目。又岂是她所能企及。越深想,越不敢深想。

    十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目光:“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向十二故作轻松:“那是……向昭昭,你们之前…是…是一对。”说到这里,心如刀绞,她牵强地笑,“这里,是你的回忆?”

    不然,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进而,向十二又问:“有想起什么吗?”

    十三摇头:“没有。”

    顿了顿,他道:“所以,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向十二想也不想:“是。”

    十三回看向昭昭,台上锣鼓喧天,她坐在一众人里,无疑是最醒目的那一位。仅是短短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我不认识她。”

    “我知道。”

    向十二深吸了口气,牵起嘴角,笑着说:“跳过这个话题,来都来了,找找回忆。”

    这时问他,他什么都不记得,答案即便是想听的,又能如何?

    况且,一路看过来,她自认为,比起向昭昭,她的感情确实轻若鸿毛。这对向昭昭也不公平。

    不能多想。

    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是向昭昭,所以,她的债,她想还。可毕竟再世为人,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在感情上,爱不一样,又没法衡量。

    ……吃什么味啊。

    过好当下就是。当下,世间已无向昭昭,只有她存在着。何必去和故人一较高低。

    她要做的是,帮他找夙愿、完成夙愿,然后,送他离开。

    他爱谁,没关系。

    送他离开,又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是亲人。

    想完这些,尽管心里不好受,却比之前能接受了一点。

    *

    台上戏罢了,再一转眼,君庭下了戏台,已经要离开。

    褪下戏袍,他穿着件黑色西服,鼻梁上架着半个镜片,镜片下方吊了串银色细链,斯斯文文,乍一看,不像伶人,像读书人。

    已经很晚了,该走的人都已走尽,门前灯关的只剩一盏,他站在灯下,拎着只木箱,没往前走。

    门外,天在下雨。

    雨滴砸在芭蕉叶上,水声轻溅。

    忽在这时,身边多了个人。那人在撑伞。君庭让了个位置,平视着前方。而下一刻,旁边的人说了句:“去哪儿?送你。”

    君庭偏头,视线与向昭昭撞上:“不用。”

    向昭昭自然而然地把伞打在他头上:“别,一个人晚上不安全。”

    君庭僵硬地说了两个字:“没、事。”

    说着,人往前迈了一步,踏进了雨里。

    雨水并未落到身上,那把漆黑如墨的伞正稳稳地跟在头顶。君庭顿住,头转过去,紧紧盯着向昭昭,一声不吭。

    向昭昭挑眉,说道:“我是说我,一个人晚上不安全,麻烦陪同段儿路?”

    不等君庭回话,她笑着问:“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怕我这个弱女子吧?”

    君庭:“我们不顺路。”

    向昭昭打趣:“这还没走,怎么知道顺不顺路?”

    两人并肩,一道踏进了雨里。

    他二人走后,向十二与十三站在门前。

    向十二扭头看十三:“原来,你们是这样相识的。”

    十三点头。

    向十二搓搓手,戴上帽子,将手插.进兜里,往雨里走:“走吧。”

    下一刻,十三抬手,幻化了把伞出来,而后,他快步走进雨里,将伞撑在了向十二头上。

    向十二顿住,抬头看伞,伞是白色,伞沿绘着水墨桃花。盯着那片桃花,她回身,视线往下落,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一霎那,流水松泉漫过心田,氤氲山水中的长途跋涉,好似有了落脚之地——此刻,在他眼里,她即世界。而他,他则是她有且仅有一个的十三。

    她拉下帽子,走进一干风雨,仿佛走进了一个春天。

    *

    走了段儿路,沿途花开得很好。向昭昭挑眉:“这花真好看,往常来这里,可从未留意过。它叫什么?”

    君庭不说话。

    向昭昭用胳膊肘捅了捅人:“问你话呢,它叫什么?”

    扫了眼栅栏里的花,君庭有气无力:“木芙蓉。”

    “木芙蓉?”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向昭昭话锋一转,“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

    “你叫君庭诶,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艺名吗?你们唱戏,都是艺名吧?本名叫什么?方便说给我听吗?”说着说着,她笑笑,擦着眼角的笑泪,“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原本只是想同你走段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趣。换了别的男人,早不知道和我说了多少话了。你倒好,反倒显得我成了油嘴滑舌的那一个。”

    一连说了一大串,向昭昭吐了口气,等对面下文。

    空气很安静,静的能听到雨水溅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周遭的风声、虫鸣也一并入了耳。

    良久,君庭回了句:“你,家住何处?”

    向昭昭顿住步子,脸色忽然很难看。她抬头,摇头,一阵沉默。

    她不说,君庭不问:“我要到了。”

    言外之意,要分别了。

    向昭昭抬头,看了一眼眼前院落,“天际流”三个字映入眼帘。很快,她又匆匆低下头:“好,下次见,谢谢。”

    她转身,竟与方才搭话时的模样截然相反,干脆又利落走进了更深的巷子。

    君庭朝她离去的方向看。巷子漆黑如墨,随时都要将人吞没。天黑,危险。犹豫了下,他又跟了上去。

    *

    走到这里,向十二刚想跟进去,就被十三拉了回来:“别过去。”

    十三神情凝重,紧紧盯着泼天夜色。

    向十二也在这时发现了端倪,夜色有问题,不,这不是夜色,这是邪祟之气。里面到底有什么?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指尖就沾染了一丝黑气,向十二看着手,下意识地甩了甩。

    黑气漫上手腕,她想甩开,却全身无力,脑袋晕乎乎的。十三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看不大清了。向十二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

    “十二!”

    “嘭!”

    一声爆炸震天响,向十二猛地睁开眼,脑袋浆糊一样,所有东西交杂在一处,一幕幕一帧帧画面翻上眼前,渐渐地,思绪被拉出来,脑袋终于清醒了不少,但却胀痛难忍。

    床头边挂着几只吊瓶,一根管子向下延伸,针尖插在手背,被几片胶带贴着。

    看到这里,她坐了起来。

    “吱呀”

    门开了,有人进门。

    是张管家,他看到向十二坐在那里,愣了一下,又走过去,说了句:“向姑娘,您醒了?要吃点什么吗?我让厨房给您备点儿。”

    向十二摇头,刚要说什么,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王富贵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进门,就把张管家拦在了一边。

    “张管家,这里是女子闺阁,不方便进,您还是出去吧 ”

    张管家蹙眉:“我……”

    “怎么?”王富贵问,“您还有事?”

    张管家的眼神在他和向十二之间徘徊,犹犹豫豫,说了句:“没。”

    见他眼神不对,王富贵补了句:“别误会,我们是姐妹。”

    姐…姐妹?

    他看了眼向十二,见她没有非议,客气地鞠了一躬:“向姑娘,如果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我就在门外。”

    向十二点头:“好。”

    关上了门,王富贵走到床边,把粥放到床边,递了饭给向十二,又拉了把椅子坐下。

    她一只手拆着纸袋,手指拆了几遍,没拆开。看到这里,王富贵干脆把纸袋接过来,将包子送到她嘴边:“吃。”

    向十二张了张嘴,又收住了。这个姿势,太诡异了些,怎么能让别人喂东西。

    她尴尬道:“我想去趟厕所……”

    王富贵摇了摇头,把吊瓶取下来,扶着她往厕所方向走。

    一边走,他一边说:“这地儿可真不是人待的,动物园儿似的,我不过走开了一会儿,你就这样了,下次还得了?”

    向十二抿着唇,堂口的回忆涌现了出来。这里的人,的确像会吃人。来的时候,是她想的太天真了。这可是豺狼虎豹的地方,不比外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踏入万劫之地。

    她攥着拳头:“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王富贵摇了摇头。

    心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斗得过那群老油条。

    说话的当,已经到了厕所门口。王富贵把着吊瓶,送她进去,人站在外面:“赶紧的啊,我也饿了。”

    坐在马桶上,向十二皱眉。梦里那通天的邪气,从前从未有过。到底是什么?邪祟入体?

    虽然已经知道了前世,但她刚来,不能上来就查有关向昭昭的事。这不妥。可现在来看,已经很有查的必要。

    被那股邪气吞没时,她甚至一度以为醒不过来了。那种感觉,前所未有。

    方便完,她抽出纸巾擦了擦,艰难地提了裤子。大冬天,衣服臃肿,格外不好提,以至于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

    等她出来,本以为王富贵会说些什么,意外的是,他竟什么也没说。

    松了口气,向十二重新坐回去,吃了几口包子。

    王富贵:“搁这儿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啊?”

    向十二动作一顿,咽下包子:“阿潜,你听说过入梦见邪祟,啊不,黑气浸体的事吗?”

    王富贵:“之前没有现在有?”

    向十二一愣,嗓子发干:“对。”

    心里紧绷着根弦儿,这根弦儿呼之欲出。

    王富贵将粥送过去,言简意赅:“有很多种情况,针对于你,有两种可能。”

    接过来粥,向十二问:“哪两种情况?”

    王富贵伸出手指:“一,外力,就像你说的,邪祟浸体,有人要害你,故意在你身上下了降头。像这样的降头…通常都是由外向内,可能很早之前就发生了,只不过因为在体外,可能不易察觉,等邪气浸入体内才会渐渐发觉。”

    说完第一种,顿了顿,王富贵苦笑:“这第二种,可就复杂了。邪气的触发点在体内,约等于封印。有些东西,一旦破开,被封印的邪气,也很有可能向外发生。”

    “通常这种由内向外的邪气,杀伤力极大。更不好解决。这可能说明,来这个地方,对你完全没好处。”

    听他这么说,向十二敛眉。

    第二种的意思是,找回十三的记忆,对她而言,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原因呢?

    归根结底,还在前尘往事上。这个得去找人问向昭昭和君庭的前尘。

    第二个问题,没办法解决,更没法儿实现。暂且不提。

    抛开第二个问题,第一个——从年前初回向家,就很有问题了。车失控差点坠下悬崖、在洪崖洞被一些邪祟追杀、以及其他一些突发状况。

    种种迹象表明,就像王富贵说的,她确实很有可能被下了降头。

    被下降头,说明是人为。

    既是人为,谁会对她下手?这个问题目前也暂无定论,她回向家,实在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想除掉她的人,估计排着队,数都数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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